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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9日,塞尔兹尼克在贝弗利山庄顶峰大道的家中收到一封电报,内容是一个名字,一个从未出现在她长长的演员人选名单中的名字:马龙·白兰度。

白兰度23岁,曾出演过五部百老汇戏剧,但无一引起评论界什么关注。他属于潇洒、沉思型:善变、桀骜不驯且狂暴。像斯坦利一样,他是一个无情的大男孩,温柔与暴力同在。一年前, 在马克斯韦尔·安德森编剧、卡赞联合制片、哈罗德·克勒曼(Harold Clurman)导演的百老汇戏剧《货运站咖啡屋》(Truckline Café)中,白兰度以一个长达五分钟的“谋杀独白”让演出暂停。他的话音一落,观众鼓掌足足持续了一分钟。“在舞台上的一分钟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从没见过如此情形。”克勒曼说。他补充说,“我相信他从没有做得如此出色”——这一判断恐怕难以反驳,因为《货运站咖啡屋》只连演了13场。不过,另一位看过白兰度那令人难忘的猛烈心灵迸发表演的批评家保利娜·凯尔(Pauline Kael)认为:“那个男孩正在抽搐!然后我意识到他是在表演。”白兰度不是在尽力去表演,至少不是按照当时美国舞台沿袭的迂腐传统在表演。“凡是白兰度自己能做到的,便不需要你再要他做什么了,”卡赞说,“在那些日子里,他就是个天才。他自己为一场戏所做的准备、他的个性、他的身体条件、他的记忆力、他的愿望等都是如此充分,以至于你不需要做什么,只告诉他这一场戏讲的是什么就够了。”

白兰度的表演风格是表演上的爵士乐。音符在那儿,但白兰度以他独特的方式进行弹奏。尽其所能从对话中强化出一种情感真实,他游刃有余的舞台演出令人着迷、无视传统。白兰度不是去记住并搞清楚每样东西,而是任由台词发挥其自身力量,带动他的情感相应转变。“他甚至在凭经验聆听,”卡赞说,“就好像你在演奏着什么。他不看着你,他对你说的话几乎不表态。他听你说话却不是智力上或头脑上在听。这是个神秘的过程……他总能让人不乏惊奇。”时而迷人,时而机智,时而受伤,时而残酷——白兰度呈现给大众的是一种现场临时发挥出来的迫切感;他对冲动的仰赖使他的表演具有不可预见性,从而具有不安全感。对演员和观众来说,这种经历淹没了情感对立。“没有‘好’人或‘坏’人,”当与塞尔兹尼克的协商似乎要崩溃时,威廉斯写信给卡赞,“没有人真正看透任何其他人,大家都是通过他们的自我缺陷来看彼此。”白兰度就是这种矛盾的化身,并使之轰动。

多年以来,随着他成功扮演斯坦利的传奇不断流传,从最初好坏参半的评论,到《纽约时报》在他的讣告中称之为“划时代的”表演,许多戏剧界人士都将物色他扮演这一角色的功劳归于自己。奥德丽·伍德称功臣是她的丈夫威廉·利布林;卡赞坚持是他,还给了解释;白兰度坚持是哈罗德·克勒曼劝说卡赞采用他。“加吉和艾琳都说我可能太年轻,她对我尤其不感冒。”白兰度在他的自传里回忆道。他对剧本思考了几天后,甚至都打电话告诉卡赞要推掉这个角色。他感到,这个角色“太大号了”。“台词多,”白兰度后来回忆,“如果当时我跟他说了,我敢肯定我就不会扮演这一角色了。但我决定先放一放,第二天他打电话对我说:‘嗯,怎么样——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做了个深呼吸,说:‘同意。’”对卡赞来说,白兰度是“暗夜的一发子弹”。现在只有威廉斯需要被说服了。卡赞给威廉斯打了电话,并给了白兰度20美元让他去普罗温斯顿试读。“我就说了那么多,”卡赞回忆,“我等着,没有回音。三天后我打电话给田纳西,问他我送去的演员怎么样。‘什么演员?’他问。没有人去过,因此我认定我已经丢了20块钱,并开始转移视线。”

穷得响叮当的白兰度决定和女友搭便车去普罗温斯顿。8月最后一周的黄昏,他终于到了潘乔庄园。白兰度走进的家,用威廉斯的话形容,是“国内大灾难”的情景。厨房的地板被淹了,厕所堵了,灯泡烧了。像温菲尔德家晚餐时突然断电一样,威廉斯和他的客人们“陷入了永恒的黑暗”。“这让潘乔招架不住,”威廉斯说,“他收拾东西,说要回到伊格尔帕斯。转而又像平时一样改变了主意。”对威廉斯来说,白兰度不仅是美的典范——“他几乎是我所见过的相貌最好的年轻人”——还是身手不凡的典范。白兰度修好了电灯,然后疏通了下水道。威廉斯说:“你会以为他整个前世就是修理下水管的。”

一个小时后,白兰度终于着手朗读剧本。他打发走了女朋友,马戈·琼斯及其朋友乔安娜·阿尔布斯(Joanna Albus),还有充当布兰奇来给他提示台词的威廉斯坐在板房的角落。威廉斯说,白兰度大声朗读剧本,“就和他后来表演的一样”。“我是斯坦利·科瓦尔斯基的对立面,”白兰度说,“我本性是敏感的,而他是粗犷的,具有恰当的动物本能和直觉……他是我基于戏剧台词想象的产物。我由威廉斯的词句创造了他。”任由威廉斯的词句带着他驰骋,发挥着这种表演方法的自由,白兰度只试演了十分钟,琼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高兴地大叫:“接通卡赞的电话!无论是在得克萨斯州还是其他地方,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剧本朗读!”“白兰度的朗读散发出一种新的价值,”威廉斯写信给伍德,“他似乎已创造出一个多维的人物,那种经历战争后退役的年轻人。”他补充说:“请动用你的影响力阻止艾琳办公室重新考虑或推迟跟这个小伙子签约的任何举动,以防她不喜欢他。”

在白兰度朗读过剧本的当天晚上,威廉斯在电话里跟卡赞对他大加赞赏,威廉斯回忆说白兰度“只是浅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兴高采烈的样子”。后来,晚饭后,威廉斯读了一些诗歌,之后他们便就寝了。“安排得太糟糕了,马戈和白兰度不得不睡在一个房间——还是双人床,”威廉斯在8月29日写信给奥德丽·伍德说,“我相信他们没乱来——他们太傻了!”对威廉斯来说,白兰度是“上帝的使者”。白兰度似乎也觉察到在发生大事情。一位伟大的演员遇到了一位伟大的作家,他动人的文笔将释放自己的天才。“当一名演员拥有一部像《街车》这么优秀的剧作,他不需要很费劲,”白兰度说,“他的任务就是闪开,让角色自己表演。”这种强劲的魔力使白兰度在作家身边时生出一种独特的羞怯感。试读后的第二天早晨,白兰度坚持让威廉斯跟他去海边走走。“我们去了—— 一路沉默,”威廉斯写道,“然后我们回了—— 一路沉默。”

制于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