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兴洲
1973年6月16日,我从邳县火车站坐车去黑龙江鸡西去寻找离家出走五十多年的二爷爷。
车经过衮州站,从后边一节车里来了一位年轻女子,看见我的旁边有空座,她便放下行李,对我笑了笑说:"大哥,这里有人坐吗?″我放下手里的书本说:"没有。"
她就把行李往车顶行李架上放,包太重,她举了一次没放上去,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上举行李,上衣上掀,露出雪白的一片肌肤,我眼前一花。她说:"大哥帮个忙,我放不进去。"
我忙着放下手里的书本,站在座位上与她一起放行李包,两人脸几乎贴在一块,一阵好闻的雪花膏味直沁肺腑。
放好行李,她把一个小手包放在茶几上,我把身子向里边靠了靠,她坐下了。我看她,二十里外的岁数,白里透红的苹果脸,齐耳短发,两腮上呈两个深深的酒窝窝。上身一件红底碎花对襟褂,下身一条兰色长裤,身上不时散发一种中草药味。
我继续看小说,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坐在那里翻腾手包。一路无话,车过济南渐渐黑天。
她可能是累了,乏了,老是打盹,先是爬在桌面上睡一会,可能不舒服,坐起来倚着车背眯上眼睛,不一会身子一斜,头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阵阵不明的香气从她身上散出,我没有动,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一些,我把身子倚在车窗边,车灯已熄,书不能看了,我也闭目养神。
车轨发出阵阵"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她的身体随着火车的颠簸,倾斜着,重量完全压在我身上。我怕惊醒她,身体尽量不动。
夜里大约两三点钟,不知到了哪个车站,火车缓缓停了下来。下车的上车的人来人往,有一位上车的男子背的包重重地撞了她一下,她醒了,忙问我:"到哪啦?"我说:"不清楚。"她说:"我去双鸭山的,该转车了吧?"我说:"那早着呢。″
她不好意思说:"大哥,我实在累了,这一觉睡得好痛快。"
火车又"咣当咣当"前行,车厢内也安静下来。我瞇着眼打盹,她小声说:"大哥,你也睡一会吧。"她看我靠车厢边地方小,就小声说:"来靠在我身上瞇一阵,出门在外,相逢是缘,不要拘小节。"她把双脚立地,双腿前伸,让我靠上去。
我不好意思,想趴在桌面上睡一会。她说:"那多难受,来吧。"她一手拽着我,另一手拍一下双腿。我确实太累太睏,上半夜光将就她,腰也有点酸,倒下去,一会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又到一个站,吵闹的上下车声把我吵醒,我爬起一看,天快亮了。只觉她一手扶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放在胸前。我说:"不好意思啊。″她说:"大哥,别说客气话,你是老师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我看你书不离手,文质彬彬的样子,有些像嘛。"我笑了一声:"你好眼力,我是教书的,民办,混生活而已。"
她问我:"老师贵姓,从哪来到哪去啊?"我说:"免贵姓黄,我从邳县来,想去黑龙江鸡西寻亲去。大妹去哪儿啊?″ 她说:"哟,咱老乡啊,我山东苍山的,与你是近邻,我去黑龙江双鸭山找俺哥的。"
我说:"那还真是邻居来,我是邳北的,你是鲁南的,五五年之年邳县也属山东管,后来才划回江苏,我们确实是老乡。″这么一说,她激动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大哥,恁巧,我临出门俺娘不放心我一个女孩子出来,怕我路上出事,这回遇个老乡还是老师,我可不怕了,咱兄妹俩作伴去黑龙江还得两天一夜呢。"
我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听列车员说,还还得在天津,哈尔滨,营口等地转几次车,到鸡西要三夜四天,两千六百里路呢。车上有个伴还是个美女,当然高兴。
我俩说得投机,我问她:"你姓啥?在家干什么的?多大啦?"她说:"我姓苏,叫宁宁,今年二十二岁,初中毕业后没能上高中,在村里卫生所当赤脚医生。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哥哥当兵,转业留在双鸭山工作,我只好自己照顾母亲,这次受母亲派遣,去双鸭山哥哥那里去参加他的婚礼,母亲给套了一床被,我要亲自送过去。″
我打量一下这个苏宁宁,怪不得身上一股中草药味,我说:"那你得喊我哥,我今年二十七岁了,已有两个孩子。五十多年前,我本家二爷爷闯关东,流落在黑龙江鸡西煤矿,那里肃反办公室调查二爷爷的身世,信函发到大队,我家才知道他老人家还活着,我受父亲的派遣去那里看望他老人家。″
小苏高兴地说:"那咱一路可是坐到营口再转车?那又能多在一起一天了,真有缘啊。”
车到哈尔滨站,需转车奔营口,候车两个小时。我们坐在候车里,小苏让我看着行李,她上厕所。
候车室里有好几个要饭的,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来到我面前,苦哀哀地说:"大哥行个好,俺的钱让小偷给掏去了,无钱买票回家,俺是山西太原的,你借给俺一些,到家后寄还给你。″
当时,我这个民办老师才十四块一个月,临来时从学校会计手里借了二十元,买票三十多元,身上只剩几块钱,还要买吃的,回程票还不知怎么弄呢?
看她娘俩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掏出五角钱给她,谁指望她还呀。正在这时小苏从厕所回来看见了,对我说:"这都是骗人的,别给她。″
我说:"看着小孩怪可怜的。″小苏说:"记住,再遇到这样的别信。″小苏拿出一个大面包递给我说:"哥,吃饭吧,这里只能买到这个。″我说自己还带着煎饼呢。她说那焦干,吃点软和的。我再推辞就做作了,我接过面包说:"我打开水去。"小苏说:"哥,你看着行李,茶缸给我,我去打水。″她去供水处打水去了,我看着她窈窕阿娜的后影,穿一双白力士鞋,迈着轻盈的步子,倒像个舞蹈演员。
她打水回来,我半个面包已下肚,她说:"吃慢点,我包里还有菜呢。"她放下茶杯,从包里掏出三个鴨蛋,递两个给我说:"哥,这是俺娘醃的咸鸭蛋,可香了,接着。"我没法推辞,只接一个,她硬塞给我两个。
吃完饭,离开车时间尚早,我们啦呱,我问她:"谈对象了吗?″她笑了笑说:"别人介绍一个,正上大学呢?还不知将来有什么结果。″她突然话锋一转,问我:"哥,俺嫂子长得俊吧?″我说:"那当然俊喽,我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丑八怪我能看中?″说完自己笑了。小苏说:"嫂子好福气,嫁给你这么文静的人,书不离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我跟小苏开玩笑说:"你夫婿是大学生,将来一定能当个大干部,你跟他去做官太太更享福。″她调皮地瞅了我两眼说:"哪可不一定,我是农家女,赤着脚当医生,两腿泥巴,人家怎么着还不一定呢?″我说:"凭我妹这个脸蛋,这个身段,他要看不中一定是个瞎子。″
小苏说:"不谈这个,看看时间,多会剪票。″
可不,光顾说话,剪票的时间到了,那边已排成长队。
有个美女一起旅行感觉就是不一样。我们上了开往营口方向的车,已是下午快三点了。我俩还是坐一起,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说:"哥,我真得没想到这次出远门能遇到你这样好人,你说话和气,知道疼人,昨晚车上我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你大概一直没动,要是遇到坏人,我就惨了。你以后就跟我亲哥一样,行吗?等我们从黑龙江回到家,我去找你,去见见嫂子,侄女,侄子,认个亲,行不行?″
我说:"行,只要你个大医生不嫌我穷,我认个妹妹是有福气。″她说:"好,一言为定,谁要反悔谁是小狗。″我说:"不反悔我也是小狗,我是属狗的。″她捶了我一下说:"哥哥小狗真坏。″
我们一路开心地说着话,不觉夜深了,车厢里到处传来打呼声,我说:"你睡一会吧,天明转车很辛苦。″她说:"我不,一到营口咱就分手了,我靠着你小声说会话,直到天明,行不?″我说:"好,我陪着。″车往前行,小苏靠我更紧了。
列车的行进如一曲舒心的凯歌,随着车身的晃动。小苏柔软的身躯整个贴在我身上,我用一支手揽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妹妹,别一支手扶着她健硕的背脊,心想:"这要是我老婆就好了。
列车晃动,小苏睡得香甜,我也不知真假,反正她丰满的前胸抵在我的胸前,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我多想亲她一口,但理智告诉我:谨慎,小心。
天明后,车到营口,小苏趴在我耳边悄声说:"哥,我太幸福了,等我回去后就去找你。"
车到营口站,我们都下了车,她等双鸭山那趟车,我等去鸡西的车,大约还得一小时才能来车。我嘱咐小苏:"你大约明天中午可到,我下午可能到鸡西,你自己保重。"
小苏依偎在我胸前哀哀地说:"哥,这次咱们相遇是前世有缘,咱们在此分手了,你能抱我一下吗?我从小被哥抱着长大的。"
我想了半天,觉得这次出行,遇到这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是缘也有情,抱一下也没啥。
我抱住小苏,附在她耳边说:"妹妹,你我相逢在车上,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互留个地址吧。"
互相留了地址后,她痴痴地望着我,眼里盈满了泪珠,我也不忍,但萍水相逢,不可过多留恋。
正巧双鸭山那边喊话,车要开了,小苏恋恋不舍地上车走了。此一别就是四十多年。
2018年6月中旬我带老伴去山东芲山一个小医院看类风湿病,当班医生问了我老伴的病因后,发誓说:"这个病我保证半年就能治除根,大约得服五六个月的药,也就是一万多块钱吧。″在老伴吊水期间,我到院内找厕所方便。
这家診所的后院栽了不少花树,一架木香,一架金银花占了两条红砖铺就的通道。厕所设在院子的东南角,当我从厕所出来,走到花架的一端正在欣赏几棵娇艳的月季时,发现小楼门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老太婆发现有人看她,很热情地说:"这位大哥,是来找我儿看病的吧?"怎么声音这么熟悉啊,一口硬硬的山东口音,勾起了我的回忆。
"您过来坐一会?″她热情地让我坐。就是她!这个四十年前在火车上一起坐了三天三夜的苏宁宁。我十分激动地走过去,"你不是小苏妹妹吗?怎么在这里?″宁宁抬头细细辩认了一下,突然想站起来,可是,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急忙上去扶她,她一把揽住我说:"我的哥啊,你可想死我了,你从哪来的呀?"
我把她扶着坐好,认真看了她一陣,动情地说:"妹妹,我从邳州来的,我老伴患了类风湿,听人介绍说这里有个医生专治这种病,老伴正在那边吊水呢!″老苏握着我的手不松,让我坐在她身边说:"这又是一个上当的,你看我这双腿也是患的类风湿,十几年了也没治好呀,前边看病的是我儿子的徒弟,他能打一种临时止疼的针剂,可是不治病,吃那些药也只是缓解一下病痛,不能根治的,我这不是样子吗?″
我问老苏说:"你怎么住在这里呀?不是住苍山县城的吗?″她向我叙说了往事。
四十多年前她从东北回到山东苍山家里不久,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想尽方法也没有治好母亲的病。母亲死后,哥哥要带她去东北,她没有跟去。那个大学生毕业分到了上海,就与她分手了。二十四岁那年与诊所里另一位赤脚医生结了婚,一年后生了儿子。儿子四岁那年,丈夫出车祸死亡,从此她一人带着儿子过。她仍当赤脚医生。
村里诊所是合作医疗制,后来改制后调入县医院中医门诊部当司药,辛苦地把儿子培养大,考取了临沂地区医专。儿子毕业后自己创业建了个诊所,又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医药公司,这家小医院是儿子出资建的,在这里买地建房,收了徒弟坐门诊。儿子还在临沂医药公司里上班,把我安排在这里守,我孤身一人难过呀!说着又要哭。
我忙着给她抹去泪水问:"你怎么生活的呀?″老苏告诉我说:"儿子给我请了个保姆,保姆今早请假回家有事,下午就回来的,哥呀,你好狠的心哪,这么多年也不跟我联系,你就不想我呀?″
我难过的无法回答,我这些年摸爬滚打也不易,但是一时说不清。我说:"妹妹,哥这些年过的也不易,我也找不到你呀。″老苏说:"我不过是这么说说,谁都不易呀。"
老苏忽然不安,下身扭动,我问:"妹子,怎么啦?""哥,我想方便。"
我想上前边去喊人,她说:"别喊人啦,你扶我起来,我自己拄拐棍去厕所。″我从门边把拐棍递给她,她双手架拐刚走一步,一个蹶趔,倒了下去。我急忙抱起她,想也没想去了厕所,此时此刻,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那有什么思想,她怎这么轻呀?我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对不起了妹妹,我帮你一把吧。″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解决完了,她抱着我的脖子说:"哥哥,我死也值了,想不到这么多年后还能遇到你,天老爷公道啊!″
我把她抱到门前椅子上坐好,对她说:"前边的药水差不多快掛完了,儿子在那边等着开车回去,我们以后每隔十天来一次,大约得来五六次呢,咱兄妹见面的日子还有,你保重。"
老苏泪眼迷茫,说:“哥哥,见你一次不易,来,让我亲一下。”
这个多情的老妹妹,还有当年火车上那个泼辣劲。我把脸伸过去,她轻轻地在我耳边悄声说:“若有天缘,下辈子一定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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