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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按:

去年年初,由于乳腺上的肿瘤手术后扩散,我家的一只老猫离世。早在死前的几周内,她就基本很少进食了,常常缩在一个角落里睡觉。那天我起得很早,发现她呆坐在墙边,身体微微发抖。大概几十分钟后,她忽然蹒跚着起身朝阳台走去,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就跟了过去,随即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她嘴里发出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一种长长的哀嚎,身体随着向右侧缓缓倒下,眼睛微睁,嘴角最后抽搐了几下,吐出了最后的一丝气。我瞬间哭成了泪人。

早就听说猫在死前会找到一个相对僻静安全的地方独自死去——有人说这可能是为了避免它的尸体被其他动物发现。我不知道,我家老猫在死前为什么忽然要挣扎着走向阳台,也许她真的意识到大限将至,阳台就是她生命结束的最终归属地吧?我也很想知道,在她死前究竟感受到了什么——如果她确实感受到了什么的话。

黑猩猩莫妮(Moni)刚到荷兰动物园不久就失去了她的宝宝。饲养员甚至都不知道它怀孕了。佐伊·戈尔兹伯勒(Zoë Goldsborough)也不知道,她是一名研究嫉妒心理的研究生,花了几个月时间记录每只黑猩猩的每一个社交互动,从早九点到下午五点,每周四天。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戈尔兹伯勒发现莫妮独自坐在她圈舍中央的一棵高树桩上,怀里抱着某样东西。

她独自一人并不奇怪:莫妮一直难以融入圈舍里其他14只黑猩猩的群体。但当戈尔兹伯勒靠近时,她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莫妮怀里抱着一个新生儿,但它没有任何动静。

戈尔兹伯勒飞快跑下楼,来到饲养员们为黑猩猩准备食物的房间,告诉他们她所看到的情景。起初,他们并不相信她,说莫妮可能只是抱着一些稻草在玩。当饲养员们亲眼看到幼崽后,他们进入圈舍,试图把它从莫妮那里拿走。但莫妮不愿放手,他们决定等待,稍后再试。

这时候,另一只名叫图希(Tushi)的母黑猩猩在附近徘徊。图希是戈尔兹伯勒最喜欢的黑猩猩之一。几年前,图希因策划并成功攻击一架为纪录片拍摄黑猩猩的无人机而闻名全球[1]。早在那之前,她也经历过一次流产。

对于图希来说,看到莫妮和她的宝宝,可能勾起了她的记忆,甚至是那些情感的残影。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她一直待在莫妮身边,而莫妮则一直抱着那具小小的尸体。最后,在一次与饲养员的争斗中,尸体从莫妮手中掉落,图希抢了过去,拒绝交还。莫妮变得极度焦躁,饲养员们将图希隔离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而莫妮则不停地在外面拍打着门。

失去孩子的莫妮。© Zoë Goldsbor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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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孩子的莫妮。© Zoë Goldsborough

戈尔兹伯勒不确定该如何解读这一行为。

莫妮似乎是被强烈的母性情感所驱使,这是一种人类熟悉的情感。图希的反应可能是她内心深处对过去的情感回忆。但我们无法确定这两只黑猩猩是否真正理解新生宝宝身上发生了什么。它们可能错误地认为它还会复活。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黑猩猩是与人类最接近、被观察最仔细的生物之一,我们仍不能确定它们的真实感受。

今年6月,超过20位科学家在京都大学参加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比较死亡学”会议——这一学科研究动物如何体验死亡[2]。

虽然该领域较为小众,但其文献可以追溯至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50年,亚里士多德写道,他曾见到一对海豚在爱琴海的水下游动,托举着一只死去的小海豚,“出于同情,试图阻止它被其他生物吃掉。”

比较死亡学的大部分文献都是类似的轶事。有些很简短,如亚里士多德的记录,但也有一些故事,如莫妮和她孩子的故事,包含了异常丰富的社交细节。这则故事于2019年发表在《灵长类动物》(Primates)期刊上[3],我们稍后会回到这个话题。

科学家们希望能超越这些孤立的场景。他们想了解当动物失去亲人时,内心涌动着什么样的情感。他们想知道动物是否像我们一样受到死亡的困扰。然而,现实问题使他们受限。

他们无法对动物进行访谈(至少目前还不能)。他们可以监测动物的激素变化,例如狒狒在失去亲近者时皮质醇水平会飙升,但这些激素变化也可能是由其他压力因素引起的,无法精确呈现它们的悲伤质感——如果它们确实感到悲伤的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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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最好的比较死亡学数据来自于对野生动物或动物园中的动物群体的观察。但这里也存在问题。对死亡反应最有趣的物种,通常是非灵长类动物、鲸鱼和大象,往往都有很长的寿命。它们的群体不经常失去个体。因此,收集系统的死亡反应数据往往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工作。

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of London)进化人类学家阿莱西亚·卡特(Alecia Carter)告诉我,她在波多黎各附近的圣地亚哥岛上发现了一个拥有1000多只恒河猴的群落,非常适合进行此类研究。这些猴子具有高度的社会性,寿命通常为15到20年——足以建立深厚的关系,但又不会太长,以免它们个体的死亡数太少。作为开始,卡特的一名研究生最近在那里花了近一个夏天的时间收集数据。只有11只猴子死亡。“对它们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季节,但对我们来说却很糟糕,”卡特说。

为了完成这项工作,人类已经在潮湿的丛林或动物园围栏内度过了数月时间。毕竟,我们是对死亡痴迷的动物,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甚至可能更早就是如此。

我们最古老的史诗文学作品讲述了吉尔伽美什与死亡的斗争。“死亡就坐在我的卧室里,无论我转向何处,死亡也在那里,”他这样说道,然后踏上了寻找永生之草的旅程。人类文化创造了丰富的象征性仪式,来迎接死亡。一万多年来,我们将逝去的孩子埋入地下,用鲜花环绕。我们是忠诚的陵墓守卫者,金字塔的建造者,三枪齐鸣礼的发明者。我们为死者想象了无数的来世,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我们让哲学家们带着细致的区别与限定词来审视死亡;如今,他们对死亡的定义已经超过了一万字。我们甚至将自身的有限性投射到了整个宇宙。科学家们告诉我们,宇宙也将会消亡——在最后的星系消散、黑洞逐粒蒸发之后,数万亿年后的一天。

这些人类复杂的死亡观念并非通过基因传递。它们在个人的心中经过数十年发展,在我们的文化中则经过数世纪的积累。人类儿童往往在4到7岁之间意识到了死亡不是暂时的或可逆的状态,如 果他们失去了心爱的家庭成员或动物,这个时间还会更早一些。2004年《认知》(Cognition)杂志上的一篇论文指出[5],在这个发展阶段,儿童将死亡理解为一种永久的失去行动能力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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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书《装死游戏:动物如何理解死亡》(Playing Possum: How Animals Understand Death)中,西班牙哲学家苏珊·蒙索(Susan Monsó)认为,许多动物可能也拥有这种简单的死亡概念。这看似常识,但如果不了解它们的意识,就很难确定。哺乳动物、鱼类、鸟类、爬行动物和昆虫都具备自然界中的能动性。它们监视周围环境的动静,区分无生命物体和为某些目的而爬行或游动的生命体。有些动物的行为表明,它们似乎明白其他动物会永远失去这种能动性。难点在于,知道这些行为是源于对死亡的概念性认识,还是仅仅是出于本能。

以白蚁为例。在6月京都的会议上,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城市昆虫学家孙倩(Qian Sun)展示了一篇关于东部地下白蚁尸体处理行为的论文[6]。超过100万只这种昆虫会挤在长达数百英尺迷宫般的地下巢穴中,当工蚁在某个通道中遇到死去的同伴时,它们会根据尸体的状态做出不同的反应。对于新鲜的尸体,它们会将其吃掉,而年老腐烂的则会埋葬。其他生活在狭小空间里的社会性昆虫也有类似的行为(亚里士多德曾记载蜜蜂会将死去的同类带出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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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行为似乎不是由死亡概念驱动的。白蚁尸体会产生油酸,这似乎会触发埋葬行为,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几种社会性昆虫中。当昆虫学家E.O.威尔逊(E. O. Wilson)将这种化学物质涂抹在一只活着的蚂蚁身上时,它的同伴并没有停下来思考这个仍在移动的蚂蚁是否已经永久丧失了行动能力。它们只是将其抬到外面,即使它拼命踢腿抗议。

黑猩猩可不是白蚁。它们的大脑复杂得多,更适合理解像死亡这样的概念。有证据表明,它们能感受到类似悲伤的情感。已知有几种非人类灵长类动物会聚集在最近去世的群体成员周围。在许多情况下,它们会轻轻触摸其尸体。这些聚集往往会缓慢而有规律地消散:和死去动物最亲近的个体会停留最久。珍·古道尔(Jane Goodall)观察到一只8岁的黑猩猩在死去的母亲身边徘徊了很长时间,最后也因绝食而亡。

其他哺乳动物也有聚集在死亡同伴身边的倾向。当长颈鹿这么做时,它们会甩动长长的脖子,驱赶食腐动物。在印度,人们发现了五头幼象的尸体,上面散落着树枝和泥土,有些科学家因此推测它们可能被埋葬过。京都大学比较死亡学专家安德烈·贡萨尔维斯(André Gonçalves)提醒我,不要对这种轶事过分解读。他说,这些幼象尸体是在陷坑中被发现的,树枝和泥土可能是它们的家人试图拼命挖出它们时堆积起来的。

苏珊·蒙索在她的书中指出,人们对这些所谓的悲伤反应解读过多。她提醒读者,动物生活在一个血腥的世界,捕食者会在漆黑的夜晚猛扑过来,或从看不见的高空爪子朝下俯冲而来。它们环境中的血腥暴力为理解死亡提供了丰富的文本。蒙索想象一只年轻的雄鹿看着两只年长的雄鹿争夺统治权。在它们的角相互碰撞了几次之后,较弱的那只雄鹿已经无法站起。这只年轻的雄鹿开始理解死亡的基本知识。如果这堂课没有学到,它很可能还有很多机会重新学习。

食肉动物来说,这种教育可能会加速进行,因为它们经常近距离目睹死亡。然而,贡萨尔维斯告诉我,他对此并不那么确定。他说,许多动物在猎物还活着时就开始吃它们。很难说它们是在试图结束生命,还是仅仅将一个活动的食物源放入口中,就像青蛙那样,只要看到类似飞蛾的东西就反射性地射出粘性舌头。贡萨尔维斯指出,即使是大型猫科动物精准的一口咬杀也是本能,而不是后天习得的行为。

在黑猩猩中,随意的暴力行为,甚至包括谋杀,似乎表明了它们对死亡有更深的理解。和狼、狮子,以及人类一样,黑猩猩有时会联合起来杀死敌对群体的成员。这些攻击行为有时会带有预谋的意味。两三只雄性黑猩猩会快速而隐蔽地穿过另一群黑猩猩占据的地盘,即使经过主要食物来源地也不会停下来吃东西。它们专门以落单的对手为目标,并协调攻击,以避免自己受伤。在某些情况下,它们会继续攻击,直到受害者停止呼吸时才会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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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黑猩猩确实有死亡的概念,那么它们的理解显然没有我们那么复杂或细腻。人类知道死亡是什么,并且知道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京都大学的名誉教授詹姆斯·安德森(James Anderson,被认为是比较死亡学的奠基人)曾表示,黑猩猩并不具备类似的死亡意识。他不认为在观察的数千小时里,有任何人真正见过一只黑猩猩试图自杀。安德森认为,只有意识到自己会死去的动物才会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可靠的报告表明黑猩猩或任何其他动物有这种行为。

当然,安德森也不确定。比较死亡学家们目前并不真正负责给出答案。他们可以告诉我们,黑猩猩对死亡的概念比白蚁更宏大,但很多事情仍然是未解的,或许永远都没有答案。我们只能希望,通过继续观察黑猩猩,我们会注意到一些新的行为,揭示它们更多的内在性,或者至少为我们的推测提供新的依据。

莫尼和她婴儿的故事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在看到这个故事之前,我读过许多关于黑猩猩如何对死者作出反应的论文,但很少有关于它们如何对待丧亲者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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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管理员把图希单独带走后,决定让事情平息下来。他们让她远离其他黑猩猩,直到第二天。与此同时,对于莫妮来说,一切都变了。她以前很难与围栏中的同伴黑猩猩建立联系。在梳理毛发时,她总是用力拉扯其他雌性黑猩猩的毛发,而且她经常坐得太近,尴尬地盯着它们。图希重新回到群体的那天,莫尼被其他黑猩猩围绕着。当她看到图希时,她跳起来表现出一种攻击性的威胁姿态,甚至还打了图希。

图希没有还手,而在接下来的30天里,她和莫尼的互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没有其他黑猩猩获得了等量的关注。几乎所有的黑猩猩都拥抱了莫尼,并给她额外的身体亲吻。但它们的贡献并不均等。有些黑猩猩也关心莫尼,但都比不过图希对莫尼的关心。两只黑猩猩之间似乎有重要的东西在传递。

几个月后,圈养中的生活大致恢复了正常。莫尼不再获得额外的亲吻,雄性黑猩猩又开始欺负她。但她和图希仍然经常坐在一起。即使到今天,我被告知,她们依然关系亲密。

参考文献:

[1]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10329-015-0482-2

[2]www.hakubi.kyoto-u.ac.jp/application/files/4017/1884/3794/EvoThan_Symposium_Program.pdf

[3]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6971188/

[4]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1560071/

[5]cognitionandculture.net/wp-content/uploads/Barrett-Behne-2005-Cognition.pdf

[6]bioone.org/journals/annals-of-the-entomological-society-of-america/volume-114/issue-5/saaa060/Managing-Corpses-From-Different-Castes-in-the-Eastern-Subterranean-Termite/10.1093/aesa/saaa060.short

文/Ross Andersen

译/Rosemary

校对/tim

原文/www.theatlantic.com/science/archive/2024/09/grieving-death-chimpanzees-thanatology/679750/

本文基于创作共享协议(BY-NC),由Rosemary在利维坦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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