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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斑

编辑|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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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在我刚满2个月的时候,因病去世了。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妈妈是谁,我妈妈去哪儿了,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我周围的每个人脑袋里或心里,都有一个“我妈妈”的模样,唯独我没有。从小到大,我都被爸爸的同事朋友夸奖说:“长得真像爸爸”、“女儿像爸爸有福气”,仿佛妈妈,就连我的脸上,都不曾来过。我有的只是几张妈妈的老照片,还是我奶奶偷偷给我留下来的。奶奶叮嘱我,收好,别让你爸爸发现。他当时说要全部烧掉。“妈妈”在我爸爸这儿,是不可以被提及、被询问、被讨论的。

当时的我,还没有能力思考后续的问题:问了会怎么样?爸爸会生气吗?爸爸会伤心吗?伴随着这样的意义空缺,我一点点长大,并不以为意。

奶奶为了让我在学校里不会因此而被别的孩子欺负,特意跑去找班主任,请她多多照顾我。通过爷爷奶奶爸爸给我在家的启蒙学习和开小灶,我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好成绩,顺理成章当上了班长。于是我一路从“别人可怜”,变成了“遭人嫉妒”,逐渐长成了“别人家的孩子”,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长大。每当街头巷尾,广播电视里响起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奶奶总担心我不开心。但我心里知道,其实并不会,因为“有妈妈”和“没有妈妈”的差异在哪儿,对于一个不曾拥有过妈妈的人来说,是无法分辨的。

我真正害怕的,是从小到大每年去给妈妈扫墓的时候。因为大家都会看着我,期待着我,去和我妈妈说话。天呐,这个场景无论是对于幼小的我,或是成年后的我来说,都太难了吧。“我要说什么啊,我该说什么啊……”

这时候,舅妈会走到我身边来,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说“秋英,你在天上好好的。女儿现在长大了,特别好,你在天上保佑我们……”。我总是说不好这一段话,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关于妈妈的词库里语言太匮乏,抑或是情感上有一丝说不出的抗拒。还好有舅妈在,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很多年之后,每当回想起这一段的时候,我依旧会感到温暖。虽然在外人眼里,我一直是个“没妈”的可怜“小草”,可这么多年里,我从舅妈眼里,从来看不到“可怜”。我看到的更多是“尊重”、“关爱”与“欣赏”。舅妈给到的温暖和爱,伴随着我走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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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短暂地盼到“妈妈”的到来。那年我5岁,爸爸似乎终于走出了阴霾,带回来了一个阿姨。奶奶和我说,这会是我的新妈妈。她戴着眼镜,话不多,头两次见面,会主动给我买无花果、草莓新地,还送了我一套小熊的扮家家玩具,我一直玩到了上小学。

一开始,我很愿意和这个阿姨一起玩,我甚至会爬到她身上去。只听“啊”的一声,我被训斥说,再也不能这样了,只因为我不小心踩到了她的小腿肚。从此,“妈妈”和我的话,更少了。我为此自责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阿姨和我爸结了婚,家里也因此重新装修了一番,她们的房间特别亮堂。可是,平时我放学回来,那个房间的门却总是关着,只有在爷爷奶奶喊吃饭的时候,才会打开,然后吃好饭,继续关上。

再后来,我爸和我妈搬出去单独住了。每到周末,爸爸总是喊我过去吃饭。

在我爸爸的新家里,吃饭的小方桌一面贴墙,剩下三面,分别坐着我妈、我爸和我。饭桌上的聊天,都是一对一的,仿佛有两个聊天室——妈妈和爸爸的,我和爸爸的,仿佛我爸爸吃个饭也要来回奔波。饭桌上,我显得沉默和谨慎,甚至连某个菜吃多吃少这件事,我也会显得小心翼翼,我学会了看大人颜色行事。

我嘴上没多说,但每次要去爸爸家吃饭都会磨蹭半天。我想,我得花点儿时间,要低下头,收起我的幻想才可以进入那个家。相比之下,在外婆家吃饭,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了。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能见到从上海回来的大舅舅舅妈一家了。

从我记事起,虽然见舅妈的次数不多,但关于大舅妈的故事一点也没少听。周围的每个人都说她好,说她漂亮、能干,还说我舅舅能有今天这番成就,舅妈至少有一半的功劳。大舅总是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从上海开回来。那辆黑色的桑塔纳的后备箱里,装着有数不完的惊喜和礼物,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们期待的礼物。我看到的,有时候是一个硕大的蛋糕,有时候是一条花裙子、一个铅笔盒、一个小个书包、一只派克钢笔……

随着一声清脆而宏亮的“小丫头,长这么大啦”,一个有力的拥抱,和一个湿热的亲吻——喏,我舅妈登场啦!在我印象中,她永远是这么热情地迎接我。有时候叫我“小丫头”,有时候是“小妖精”,有时候是“臭丫头”,还有时候是“傻丫头”,也有时候叫我“小蚊子”,后来还会有一些“小才女”“小龙女”“小精怪”之类的……至于,舅妈这一次会用哪个昵称来呼唤我,我暂时还没找出规律。

舅妈的眼窝特别深,像外国人,眼神坚毅而温暖,一头茂盛的卷发,英气逼人,全身上下无可挑剔,走起路来带着风,气场十足。她的名字里,带有一个“慈”字,所谓人如其名,舅妈对晚辈,有着数不尽的慈爱。舅妈对我们每个孩子都很好。但我从日后和她的独处中,时常会从舅妈眼里看到一些不一样的光芒。

初二那年暑假,我们一群孩子和舅妈一起去江浙沪玩的时候,舅妈和我一间房。我第一次和舅妈这么近地住在一起。我默默观察着卸下华服的舅妈。我原以为,这会是一个“祛魅”的过程,可没想到,我看到了更多的是真实 —— 一个独立自主的优秀女性,如何做妻子、如何做母亲、如何做家族里的核心成员、如何做更多孩子的妈妈、如何做一个善良美好又低调的人。在这样的氛围下,我的内心中滋生出一丝对舅妈对期望。

舅妈带着我在外面玩的时候,时常被问到“这是你的孩子吗?”舅妈有些诧异和不好意思地说:“害,我哪里生得出这么小的女儿”。我当时听了,难免有点小失落。奶奶曾和我说过,当年才2个月的我差点儿就被舅舅舅妈带去上海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能更早就可以长在舅妈身边了吧。我想,这可能会是另一个版本的我的故事。

失落之余,我还会耍点小心思,故意刁难一下舅妈。那是在苏州园林里,我发现,因为我个头小,所以只要我躲进园林的假山里,大家就很难找到我。所以我时不时,就躲起来,让舅妈着急一下。每当舅妈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就很开心。现在想想,小时候一起出去玩的我,还真是不让舅妈省心呢。

和舅妈一起的江浙沪之旅,仿佛一个阳光下的五彩泡泡,随着时间推移,啪,转眼就破了。我又回到了家里和学校两点一线的日常生活里。大部份的时间,我会想起舅妈,想念那个一起度过的暑假。某天,爷爷奶奶和我说,收到了一大封信,很厚一叠,从上海寄来的。“上海?是舅妈!”我兴奋地冲过去看。撕开信封,我看到了一整本相册,还有一些没有装进相册的照片,真的是有一本书那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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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几年里,我还是每年可以在过年或是五一十一的时候见到舅妈。舅妈每次依旧很热情地和我说话,拥抱亲吻我。我逐渐习惯了这样的互动,也期盼着这样的互动。听说,舅妈也一直在打听我的近况,关心我的动态。舅妈好像有一种魔法,总能在我人生中的关键时刻出现在我面前。

高三那年五一补课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备战高考100天倒计时模式。每个孩子都像是国家级保护动物一样,被圈养起来。我很少再去家和学校之外的地方,包括外婆家。有一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外婆家打电话过来说,大舅妈回来了,点名要见我,让我赶紧去。

一进门,舅妈又一把把我搂了过去,呼喊拥抱亲吻三件套一个也不落下。许久未见,舅妈还是那么神采奕奕,这时已经17岁的我,又开始有些害羞,不好意思了。舅妈问了问我的成绩,满意地说:“好样的!继续好好准备,考到上海来,知道吗?”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和舅妈的约定。

可是那一年的高考,好难哦。我考得特别不满意。高考放分之后,我就开始大哭。我心想,这下完蛋了,去不了上海了,我要失约了,这可怎么办……

我打电话给舅妈,问她我可不可以在高考放榜前,也就是宣告我能否去上海之前,再去上海玩一次。舅妈听了,立刻答应了。

第二天,我就一个人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我有些紧张和忐忑。当列车缓缓驶入站台,我看到舅舅舅妈早就站在我列车停靠的站台边,翘首以待着。我从车厢走下来的那一刻,我还有些担心她们会问我的分数什么的,可是他们什么也没问,就拉着我,一路走向停车场,钻进了舅舅的新车,一路上给我介绍,这次过来我们将要去哪里哪里玩,去吃什么好吃的,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尽管我当时解释说我考得很差,很可能来不了上海了。可她们还是坚持带我去了我当时填报为第一志愿的大学,并且在当时的经管学院门口的大翅膀雕塑前拍了一张照片。

当时我可不愿意留影了,害怕自己进不了这间大学,害怕留下一张罪证——“看,这个孩子考不进来,还进来拍照”。那时候的我,非常稚嫩而怯懦。

“怕什么,你肯定可以进来的!而且,只是拍张照嘛,我们到此一游呀!”也不知道为什么,舅舅舅妈总对我信心满满。

没想到,大约十年之后,那个经管学院,就真的变成了我后来所在的学院。我想啊,舅舅舅妈,大概是有未卜先知的魔法吧。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这所大学。舅妈给我发短信祝贺我:“小丫头,马上要成为上海人啦!继续努力,以后和你哥哥一样,成为地球人!”很快,就到了大一新生报道的时候。这一次,我有爸和我“妈”还有舅舅舅妈,双父母护航陪着我一起走在大学校园里。别的同学,好像都没这般待遇,我可得意了好一阵呢。办理入学手续时,舅妈和我爸说,“让她自己去办手续”。我后来才发现,舅妈这时候是在有意识地给我下发任务了。舅妈说,她之前也是这样教我大表哥的。她认为,作为妈妈,在适当的时候,是要往后退的。所以,我现在在和孩子相处的时候,也会提醒自己,千万别做包办妈妈,要多给孩子一些独立尝试,哪怕是犯错的机会。

很快我就办好登记手续了。正当我打算回头得意地向他们展示成果时,我觉察出气氛好像有点不对……舅妈红着眼眶、噙着泪水,和我爸妈还有舅舅说:“真是太好啦!终于等到这一天啦!秋英在天上也看到啦!”

上大学后的每个周末,舅妈都会喊我回家吃饭,这也是我一周里最盼望的时刻。

舅妈家门口,挂着一串风铃。我会拨动风铃,然后再敲敲门,小心翼翼地喊:“舅妈~舅妈~开开门”。“哐~”门开了,舅妈就会用高于我3倍的音量回应我:“哎呦,臭丫头回来啦!一周不见,好想呀!”

我进门、换鞋、洗手、套上家居裤。一整套流程飞速走完后,就赶紧窜到厨房,看舅妈今天又准备了什么好菜。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所有的菜早已洗好、切好、配好。舅妈每次都会提前一天准备好所有食材,煨好汤。每周去,菜式都不一样。我甚至都无法说出什么是舅妈的拿手菜,因为她烧的每一道菜,都很好吃,都有无可取代的家的味道。

海带排骨汤、萝卜排骨汤、香菇鸡汤、莲藕排骨汤……红烧肉、红烧鱼、牛小排,各种炒素菜等等。哪怕是一盘小青菜,舅妈也能用两种油来炒给我吃,还让我品尝说哪一边的更好吃,这样她下次继续做。

我喜欢和舅妈一起做菜、试菜、吃饭。到后来我自己做菜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做一个小实验,这可能也就是所谓的烹饪的乐趣吧。我也和舅妈一样,成了小吃货一枚。遇到好吃的餐厅,我会第一时间和舅妈分享。遇到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吃顿好的就好啦!这是我从舅妈那里学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舅妈家里的这段时间里,我和舅妈,似乎变成了忘年“闺蜜”。我们也会一起去逛街,一起买衣服,一起换衣服穿,一起做头发,一起交换明星八卦、一起说悄悄话。我会分享最近在学校里,或是工作上碰到的开心的、不开心的事儿。有时候,也会有一个小挑战,有时候只是单纯说我去哪儿玩了。舅舅舅妈从来不过问我的成绩,她们对我信心满满。但当我分享小难题、小挑战的时候,她们会分享他们过去经历的故事,让我在故事里去找答案。

人前的舅妈,是一个正能量满满,永远从积极角度看事情的人,从不吐槽从不抱怨。到了旁人不在,舅舅也不在家的时候,舅妈会向我分享一些特别私家的故事,偶尔流露出一些人前很少有的情绪和观点。

舅妈告诉我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我特别爱孩子。当年,生了你哥之后,又有过一个孩子,可是我还是把名额让给了同事,她们家想生儿子……”“当年,你哥哥生病,你舅舅特别着急,就怪我。我真的是受不了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我就只养好这一个就够了。”当我后来接触了女性主义思想之后,我才意识到,舅妈向我吐露的是一个女性在70年代直面育儿压力和指责之下所做出的选择。我当时并没有能力去给出太多回应和支持,只是在一边默默地听着。我明白,舅妈也并没有真正在怪舅舅,毕竟舅舅也是关心则乱。舅妈是太喜欢孩子了,她不止一次的表露出自己对孩子的爱,正如她把我都当成她的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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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平日里工作很忙,我大表哥出国之后,舅妈就常常一个人在家。她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她把家务都认定成她一个人的份内之事,并且当成运动一样,非常积极地完成。舅妈总是说,她不用出门,因为在家里已经很丰富很精彩了。可在我看来,舅妈是个爱热闹的人,她可希望有人能陪陪她了。而我何其有幸,在那十年里,刚好是那个可以时不时去陪着她的人。

每次和舅妈告别,也都和到达一样隆重。先是在家门口和我告别,然后去大阳台上守候着我,看着我的身影走上天桥,走向地铁站,看着我越走越远。只要我回头,就一定能看到舅妈熟悉的身影,从不会落空。这还没结束呢,我回去路上要一个多小时,而舅妈总会掐好时间,等我发短信过来报平安。

有时候,我一转眼就忘记了。舅妈就会发短信、打电话过来确认我安全到家。电话里的舅妈,焦急万分,完全不似往日般淡定自若,“我已经让舅舅准备去拿车钥匙,开过来找你了!担心死我了!没事儿就好,下次记得报平安哦”。

后来奶奶和我说,舅妈和她发短信,说在上海她会好好照顾我,请我爷爷奶奶放心,说她和舅舅,就是我“在上海的爸爸妈妈”。听到这句话,我奶奶超开心的,每次见到我都要说,舅妈对你可真好,你也要把她当成妈妈,多去帮她做点事儿。

大多数家里的事情,舅妈都会亲力亲为,只把一小部份事情交给我,戏称我是他们的“小秘书”。所以,我常常帮舅妈做的,都是一些“小事儿”,比如填英文版的签证申请表,留一套他们家的钥匙放我身边以备不时之需,陪舅妈接待她家里的亲戚(其实是舅妈给了我们一笔经费,让我和她的亲戚小辈一起在上海吃喝玩乐),在舅妈下楼梯即将摔倒的时候拉住她……

当我收到这些小任务的时候,我都会第一时间去帮舅妈完成。我特别开心,我对舅妈来说,是“有用”的。我常常时不时给舅妈买一些小礼物。我知道舅妈什么都不缺,但我总希望,能送她点什么,讨她开心。在外面玩的时候,我时常惦记着舅妈,给舅妈寄明信片,给舅妈买咖啡豆、研磨咖啡豆的机器……舅妈生日的时候,我会给舅妈买花。但后来,我发现好像抢了舅舅的先,这也是舅舅喜欢送舅妈的礼物,他们俩专属的浪漫。所以我会继续去寻找其他只有我能送舅妈的小礼物,抢占一个礼物的小高地。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画画。所以在我刚学画画的第4个月,也是舅妈生日的时候,迅速递上了我给她创作的第一幅画。画里面还夹带了私货——我之前送给她过的一束黄色的花。那时候,我的画技并没有很好,我画的舅妈,像是小丸子的妈妈一样,卷卷头发、红红脸蛋。有些稚气,有些可爱。我第一时间在手机上发给了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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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舅妈可能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给我讲述“我的妈妈”。而那个时机,是我18岁之后。可能这时候,舅妈认为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也来到她身边了,当我们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她便把关于我妈妈的故事,一点点讲给我听。

她手头保留了我妈妈从小到大的照片。那个年代诶,留张照片都不容易,况且是好几张。仿佛已经把我妈妈的一生,都加入了收藏。我很开心能看到这些,因为我能感受到,我妈妈也曾被好好地爱过。我更开心的是,有人能与我分享我的妈妈——我那非常想认识却又永远无法触及的妈妈。

第一张照片,是我妈妈小时候,扎着两个粗的麻花辫,一手抱着琴,咧嘴大笑。“你看看你妈妈,多漂亮啊!那时候,我和你舅舅谈恋爱。我们就带着你妈妈,和琼儿,一起坐轮船。我们拿着一个大筲箕,买了好多面窝,分给家里的孩子们,可开心啦!”我妈妈,会不会和我一样,刚认识舅妈没多久,就被舅妈带着到处玩。我妈妈一定也很开心吧。那时候,过个江,也许就已经是一次孩子们企盼的远行了吧。

第二张照片,是我妈妈和我爸爸结婚度蜜月来上海。“你爸你妈,是坐大轮船来的上海,就在四平路码头,我们去接的他们。那时候,你舅舅还在骑摩托车,看你爸你妈多恩爱。”看到我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可真好啊。他们那时候是多开心呀!如果我妈妈能活到今天,应该也会和我爸爸恩爱下去,就和我舅舅舅妈一样吧。如果我妈妈还在,那么我和我爸妈三个人的小饭桌,也会和我在舅妈家的一样,欢乐而温馨吧。

第三张是我妈妈的艺术照。“哇,那时候,连我们同事都说你妈妈怎么像明星一样漂亮!”是哦,我妈妈很漂亮,我妈妈看起来和我姨妈很像。我现在偶尔在照片里,会看到我姨妈的影子,我就会很开心。我想,大家可能也会从我的脸上,看到我妈妈吧。

最后一张是我妈妈的葬礼。“那时候噩耗传来,你舅舅电话打过来告诉我,我的眼泪‘唰’就下来了,你哥哥还没放学,你舅舅赶回去了。我就和你哥哥说,你妈妈生病了。一直等到暑假,把你哥哥带回去,才告诉他。他和你妈妈感情可好了。”

这么多年来,我妈妈不在了,可我和外婆家的关系都很好,一定也因为我妈妈和大家关系都很好吧。妈妈虽然走了,可妈妈给我留下了很多。

再早一些时间,我和我爸爸,也有一段比较完整的关于我妈妈的对话。我猝不及防地向我爸爸提出了一些很尖锐的问题,比如“他是否怨恨我妈妈”“他是否后悔”“可是,她明知道自己不能生孩子,为什么还要坚持生下我呢?”“她不觉得这样自私吗?” 爸爸的眼里,并没有怨恨,只有惋惜:“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妈妈的病情,如果我知道她不能生孩子,我一定不会让她生。”从爸爸这里,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舅妈告诉我:“你妈妈,是我见过的,非常伟大的女人。她告诉我,她知道自己如果生孩子,就会死,但是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她想要走完一个女人的一生。”当时舅妈在分享这些的时候,我其实不是很认同。我会隐隐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我还是会认为:比起让我带着巨大的缺憾活下来,不如她自己精彩地走完她的人生,可能这样我会比较省力吧。

直到我后来自己也怀孕了,而我也面临着和我妈妈一样的风险。我的血液检测报告显示,我体内的免疫系统可能会非常排斥这个小生命。但当我切身感受到一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长大,当我听到胎心监测仪发出的一声声小火车轰鸣的时候,我的选择是不言而喻的——我要尽全力留下这个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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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和舅妈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聊八卦。她会针对我的星座、血型、生肖,把书里写的、网上看到的和我相关的全记下来,念给我听。还把她和舅舅的也念给我听,他们俩一个双鱼一个天蝎,按照书里来说,是绝配。舅妈很相信这些。舅妈还会按照书里的,告诉我哪几个生肖、星座和血型,是适合我的。“我每天都在想,究竟上天会给我们家小蚊子配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呢?”很奇怪,每当舅妈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一点儿都没有被催的厌烦感。可能看到舅舅舅妈这么恩爱,让我觉得结婚也并没有那么可怕,甚至有些期待呢。

2015年的夏末,我因为搬鱼缸的契机,认识了我的先生,孙同学。我第一个告诉的长辈,就是舅妈,并且叮嘱她,先不要对外宣布哦。她在收到消息的一分钟内便回复道:“太好了!一定保密!谢谢你中秋夜送来的好消息!”从那之后,舅妈就不再每周都邀请我回家吃饭了,也不催我把孙同学带回去,而是等我来约她。“明晚你就陪他度周末吧!多相处才能真正了解对方。我们随时都可以联系,期待我们小蚊子早日修成正果!“

后来,在我和孙同学的每一个节日里,也都会有一份来自舅妈的祝福。再后来,孙同学向我求婚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了舅妈。有一次,我和孙同学大吵了一架,吵到我已经在手机备忘录里记录下他几大言论,每条都踩到了我的底线。我气呼呼地按掉他一通又一通的电话,蹬着自行车,回了舅妈家。舅舅舅妈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泪如雨下,在听我细说了由来之后,舅舅替我数落孙同学,指出他的想法中有哪些问题。而舅妈则在一旁说,“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实诚。有些话,不需要全部告诉他”。接着,舅舅舅妈又一次用他们的积极心理魔法安慰了我,他们让我相信:不管后面怎么样,我都很棒,永远是她们的好孩子。

在舅舅舅妈的安慰和支持下,我和孙同学和好了,并且很快领了证。2019年的腊八,我们在孙同学的老家办了婚礼。舅妈带着我外婆率领一众亲人出席。无论是在接亲,还是典礼的过程中,舅妈都冲在了最前面,拿着手机一路按。

婚礼里有个“First Look”的环节,就是新郎要背对舞台,而新娘要在换上主婚纱之后,缓缓走到他背后,给他一个惊喜。这个换装的过程呢,大概有30分钟左右。其他宾客都和新郎一起等在大厅里,伴娘会陪着我等在大厅外。没想到我刚从化妆室出来,就看到舅妈一个人守在大厅外,还用手机给我第一时间抓拍了一张。后来舅妈特别得意,说“我拍的这一张我特别喜欢!”还接连做了两段超长视频发给我。

这个相册平台至今还能看,让我时隔几年,还能看到人群里的她,和她眼里的我。这也让我看到,惦记着孩子的妈妈,是会在人后一直默默守候着、陪伴着孩子的,不论孩子长多大了、深处在何地。后来我们去欧洲度蜜月,舅妈就一直巴巴地等我们起飞、降落的消息,等我们分享在外面玩的照片和视频。正如舅妈说的,她足不出户,跟着电脑、手机就能看世界。舅妈就这样和我们一起同步游历着、开心着。

2019年的秋天,我怀孕了。我内心很忐忑,和孙同学一起吭哧吭哧跑去舅妈家。当时的我们,心理上还没做好准备。对于生孩子,我的内心一直在左右摇摆。一方面,我认为,我并没有一个非常直接的参照系或是安全港湾——妈妈。而且我爸爸,多少因为我妈妈的缘故,也并不希望我生孩子。另一方面,我的妈妈为了生孩子,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以及舅妈这么爱孩子。这让我非常好奇,孩子对于女性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舅妈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笑了一下,说:“太好啦,我早猜到啦!”我并不知道舅妈是怎么猜到的,我知道的是舅妈好像每天都在等着各种好消息来,她的眼里,全是积极的人生里程碑。在我读书的时候,盼着我考大学;在我高考的时候,盼望着我来上海;在我18岁的时候,就盼着我25岁结婚生子。在我结婚的时候,就盼着我生子。舅妈总会主动调整我们见面的节奏,当她认为我需要家里的时候,就会调快节奏,喊我多回家。我怀孕后,回家的节奏,就又回到了大学那会儿,每周至少一次。舅妈又给我准备了和过去一样的丰盛的晚餐或午餐。

时间跳转到2020年头,舅舅舅妈准备回美国探亲。舅妈说,她这次只去2个月,会在我生之前回来。她和我们一样,迫不及待要抱小松鼠了。在他们赴美国之后,没多久,我也回了武汉,计划在生之前多陪陪家人。没想到,疫情来袭,孙同学连夜赶来把我接了回上海。第二天,武汉封城。

舅舅舅妈这一去就是一年多,一直到2021年5月,才辗转回上海。这也是舅妈唯一一次在我人生关键时刻的缺席。而自此之后,我们也因为疫情,分隔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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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5月份,舅舅舅妈终于辗转回国。那时候,我以为等来了救星。可是这一次,舅妈却不断推迟我们的见面。直到松鼠6月份一岁生日宴,我们才和上海的所有亲人一起见了面。我见到舅妈的时候,眼眶都湿润了,我好想把我这一年的经历都告诉她。她说:“傻丫头,别哭,会好起来的。我好想抱宝宝,可是我想想,还是不能抱。”

我当时并不知道舅妈为什么这样说,后来据舅舅提供的时间和病程线索推测,那时候舅妈应是卵巢癌晚期了,肚子上一圈都很痛。想到这里,我很痛心,我都无法想象舅妈是如何挺过来的。再后来,我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可以数的出来。大多数的时候,舅妈都以疫情为由,推辞我们的碰面。我当时的理解是,舅妈一向有洁癖,以及很谨慎,现在外部大环境那么不安全,而我们家松鼠又这么小,的确是不见面更安全。另外,舅妈会不会也觉得,我带着这么小的宝宝,去一次也很麻烦。

就这样,当舅妈说不见面的时候,我一次一次地接受并后撤了。

2022年3月,上海封城了。我们每个人,仿佛都置身于孤岛之上,只能顾好自己的小家了。我和舅妈还是时不时会发微信互相问候。

2023年的五一和十一,舅妈又开始主动约我们大家吃饭了。这两次,舅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瘦了好多,也黑了好多。后来,我拿合照给我姨妈看,她问,“诶,舅妈怎么戴了假发?”我们几个小辈私下讨论过,但不论怎么问舅妈或是远方的表哥,得到的答案都是,放心舅舅舅妈很好。我想,舅妈如果有事情需要我帮忙,一定会和我说的吧,就像是她这么多年里一样。

现在想来,可能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在自欺欺人,我害怕听到舅舅舅妈的坏消息,所以我宁愿就此打住,尊重她们的意愿,不再追问。这也是我后来非常愧疚的地方,为什么我要习惯于听舅妈的话,而没有主动走上前去关心照顾她呢。

2023年的年底,是我们和舅妈的最后一次元旦聚餐。平日里都至少提前半小时到的舅舅舅妈迟到了将近一小时才缓慢地抵达。舅妈的脸色很差,这一次连假发都没有戴。她看起来很累,以前吃饭的时候她都会照顾左右邻座的人,但她现在几乎不动筷子了,旁边的舅舅也比往日安静了许多。我们陷入一种不安的情绪里。之前不好的预感进一步得到了印证。我们主动问舅妈身体的状况和过年的打算,但她一点也不提自己的身体情况,只说“舅妈老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舅妈是吃了一个强效药,才勉强支棱起来出门赴约的。当时的我若有所思,心里不是滋味。好像在这一次见面之前,我都从来没有真正想象过舅妈会老去。但舅妈如此坚持,没有给我们插手的机会。

元旦聚餐后的第三周,舅妈走了。后来的几天,虽然事儿很多,但好像过得特别快。我们辗转于殡葬用品店、殡仪馆、商场等地,敲定了各种大小事。舅妈的至亲,也都陆续从外国或是外地赶了回来。我们决定,给舅妈办一场专属至亲的,同时又是连线海外的葬礼,一起送舅妈“回家”。

葬礼前一天下午,我们还给舅妈准备了一场“故人沐浴”。随着《入殓师》主题曲《Memory》响起,舅妈被缓缓推了进来。舅舅、舅妈的儿媳妇、舅妈的外甥女和我,一起坐在后排。此刻的舅妈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肤色比最后一天好很多,身体也软了很多。两位女性殡葬师走上前,向舅妈行礼,随后便开始熟练而温柔地给舅妈洗头、洗身体、按摩。

葬礼肃穆。几个至亲都在最后,说出了想要对舅妈说的话。

我对舅妈说:

在我18岁以后的人生中,几乎每个重要时刻,您都在我身边支持着我、指引着我。

是您,让我完成了和“母亲”的和解——从质疑母亲,理解母亲,到最后也成为了母亲。

“我们就是你上海的爸爸妈妈”治愈了我,温暖了我,更滋养了我。

谢谢您,我在上海的妈妈!

和舅妈密切相处的十七年间,舅妈从不吝惜表达自己的爱,这大大缩短了我和女性长辈的距离,填补了我对于妈妈的想象,也让我确信我自己是一直被爱着的,于无形之中治愈了我的情感疏离症,也让我能建立好自己的亲密关系。

舅妈走后,我又给舅妈画了新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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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手记

这14天里,我从边写边哭,到渐入平静。

书写于我,是一次告别,也是一次重逢。

那些曾在我生命里痛彻心扉、内疚悔恨、闪闪发光、温暖如春的瞬间,

再一次在我指尖,奔涌而过。

希望我妥善地捕捉了下来。

有一天,我会把它们送给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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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由导师指导完成

10月16号-29号,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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