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月饼
文 | 周彭庚
TONIGHT
夜读
“切月饼”，并不是“吃月饼”的笔误，也不是对口齿不清、语音模糊的模写，因为我们家月饼确实是切着吃的。
从我记事起，每年农历的八月十五上午，爸爸总要买两只月饼回来，连同层层包装好的油纸，恭恭敬敬地放在挂有奶奶相片下方的桌子上，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站好几分钟，有时还会默默地掉泪。每逢此时，我们姐弟6个人，也都站在一旁，一改平时的吵吵闹闹，安安静静地陪伴父亲。对世事懵懵懂懂的我，悄悄抬起头，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盯着奶奶的相片。
奶奶，我没见过，但我听大姐讲过。爷爷很早就过世了，奶奶靠替人缝缝补补，拉扯大了爸爸和两个姑妈。但她积劳成疾，在五十岁那年的八月十五，在勉强吃过两小块爸爸匆忙买回来的月饼后，离开了她的儿女。不过，据姑妈说，她走得很安详，因为她看到了她的儿女们已能担起沉重的生活担子。爸爸记下了这个刻骨铭心的时刻，每年，他都会买上月饼，带着我们追忆奶奶。奶奶也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一个瘦弱的女子，在微弱的油灯下，飞针引线，缝纫着衣服，她的腰是弯的，手是灵巧的，眼神是果敢的，面容是刚毅的……
接着，爸爸会把月饼包好，放在一边。我们会嗅着它的香味，在旁边做事的做事，玩的玩，直等到傍晚——我们最期待的时刻。
大姐、二姐早就在院子里摆上桌子，端上一大碗妈妈煮好的芋艿、山芋、毛豆荚，再把早晨的月饼拿出来，剥去层层包装纸，放在桌子中央。
皎洁的月光下，全家人围坐在桌边，边吃山芋毛豆，边听爸爸妈妈讲述家里过往的事情；我们也讲述自己遇到的好笑的事情。阵阵笑声，飘荡在小院子里，飘荡在八月十五皎洁的月光下。在这快乐的时刻，妈妈用小刀把两个月饼都分切成了8小块。我轻轻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香甜味渗进舌头，慢慢弥漫了整个口腔。我舍不得轻易吞下去，而是舌头轻轻拌和，一点一点地咽下去。接着，又吃了另一种口味的那块。妈妈把她的一块推到我面前，我摇摇头，又推到妈妈面前。我看看姐姐和哥哥，他们也都跟我一样，慢慢地咀嚼着，细细地品味着。很小的两块月饼，甜了我们全家人。
这样甜美和乐的八月十五，在我10岁以后，就渐渐变化了。先是大姐出嫁了，虽住在一个小镇上，但她必须跟自己的家人一起过，不能回来了。十六早晨，她匆匆赶回来，我把昨晚切下留给她的那份拿了出来。她接过去，看了又看，一手一块，塞进我和哥哥的嘴里，说：“我吃过了，你们替我吃掉吧。”对姐姐不回来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接着，二姐、三姐考到外地学校，又分别分配到青海水利厅、新疆医院，四姐到扬州读书，哥哥参了军。偌大的一个家，就只有我和爸爸、妈妈一起过中秋节了。虽然家里已经摆脱了只能买两个月饼的窘境，但爸爸仍买两个月饼，妈妈仍切成8块。我们仍只吃自己的一份。其余的，我就用纸分别包好，每天代姐姐、哥哥吃一块。我想，我不仅代他们吃月饼，也要承担起代他们照顾爸爸妈妈的责任。谁知道，我这个“代尽责任”的想法在现实面前并不顺利。
高中毕业，我插队到了离家十几里的生产队。中秋节前后，正是农村秋收秋种最紧张繁忙的时段。农作物收割、播种的紧迫，筋骨的劳累，使人都忘掉了“中秋”。
那天下午，我正在大田里割稻，突然，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直起身，远远的，是妈妈向我走过来。我丢下镰刀，飞奔过去。回到住房，不待坐下，妈妈就赶紧拿出月饼——仍是切成小块的。我可以想象得出，昨晚，爸爸妈妈还是跟往常一样，在皎洁的月光下，边切月饼，边吃芋艿，是不是还有以往的笑声，我不知道，但绵绵的思念，在微微秋风的吹拂下，连接着每一个翅膀长硬了，飞往四面八方的孩子，是肯定的。
太阳西斜，妈妈要回去了。望着妈妈一步一步颤巍巍的身影，我的心不由阵阵收紧，妈妈已50多岁了，一来一去二十几里。而我，已经走上了社会，还要让他们为我牵肠挂肚。“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想起了苏联电影里的一句话，又走到田间，弯下腰，挥起了沉重的镰刀。
1978年，经历近10年农村风雨的吹打，我跨进一所地方师范学院。那年的中秋，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两个月饼。捧着月饼，我心潮起伏。我没有独自吃下去，而是在周六，骑自行车回家跟爸爸妈妈和妻儿一起吃。虽然已过了中秋，爸爸妈妈还是像中秋夜一样，把它切开，小块小块地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妻子把自己的一块月饼送到孩子的面前，孩子也像我当年一样，又把月饼推回他妈妈面前。这熟悉的情景，让我心生百感，我和妻子相视一笑，说：“我们的明天会越来越好的。”爸爸妈妈接了上去：“对。”
我们抬起头，只感到天特别的蓝，月光特别的亮。
现在，我家月饼仍是切开分着吃，但其原因却与以往截然不同——为健康，少油少糖控量吃，真是“同为切开吃，生活大不同；世上四十年，轻舟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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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彭庚
编辑：顾金华
诵读：刘雨晴（上海体育大学）
视觉/封面：邱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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