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650年)的某个良辰吉日,岭南的潘州(从合浦郡定川县发展而来,贞观八年[634年]改为潘州,下州。领茂名、南巴、潘水三县,都在今广东省茂名市。)正在举办一场热闹煊赫的婚礼。
年轻的新娘头戴凤冠金钗,镶嵌着各种宝石和玉石,颈饰珠串、金链等,身穿嫣红色礼服,外罩褶边半臂,宽大的衣袖随着新娘垂在胸前的双臂铺展在身旁。新郎家组织了庞大的伴郎伴娘队伍,人人身着华服,一手拿着祥瑞花环,一手驾驭装饰豪华的马匹,行进在潘州的主干道上,引得汉、俚百姓纷纷驻足观望。这真是一场热闹喧嚣、喜庆洋溢的盛大婚礼。
有关这场婚礼的记忆,遗忘了千年之久,直到1987年文博系列在广东西部的电白县霞峒镇坡田乡上坡田村狮子岭(又名晏宫岭)发掘了一座唐代砖室墓,出土了当日新娘的墓志《唐故顺政郡君许夫人墓志铭并序》。志石长方形,长为14厘米、宽为47厘米、高为75厘米,表面光滑,保存完好。墓志部分录文如下:
顺政郡君许夫人者,中书令之子、内史侍郎之孙,宦历二朝,家传万石。扬眉俛眄,早识人情;观雪听琴,见推神悟。年十有四,归于冯氏潘州刺史顺政公其人焉。中馈足供,外言无间,阮德如之嫁妹,妇德尤遍;张京兆之待妻,时议未许。夫人闺房,风气独高,加以习训礼闱,数游文圃,翰墨尤善,盘悦必书,班姬之团扇入怀,徐淑之宝钗曜首,辞甚哀怨,义切风霜,以今望古,将无愧色。显庆三年初蒙邑号,宠命既备,车服有章,所以禁戒相成之道,婉娩听从之事,虽酌诸故实,亦发自天心,用能使傅姆获安,僚庶肯悦。龙朔元年遘疾,未几薨于内寝,使君抚孩幼而长号,悼音容之永绝;空想如宾之日,终无再得之期。况复临太玉之雄风,照君子之光月。凝阶露冷,入牖霞红,床下催虫,云间断雁。于斯时也,岂直伤神而已哉。即以其年十二月廿四日定于潘州南巴县之下浮里。(陈鸿钧:《粤西出土唐许夫人及冯氏墓志相关史事考略》,《广州文博》2023年第1期。)
盛大婚礼的女主角姓许,当年14岁,是时任礼部尚书许敬宗的女儿。许敬宗是杭州新城人,圣眷正隆,其父许善心是隋朝的内史侍郎,即后来的中书侍郎,殁于隋末江都兵变,有忠臣之誉。在唐高宗、武则天与辅政重臣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权争中,许敬宗高调地站在帝后一边,是武则天的忠实支持者和重磅武器,也是大唐朝堂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尽管如此,在门阀政治风气尚显浓郁的唐代前期,许敬宗只能算是小门小户,依然属于普通士族,远非一流门阀士族那般耀眼。
安居长安的许氏跋山涉水,来到千里之外的岭南,是要与“潘州刺史顺政公”冯氏成婚。这位冯公子是谁呢?永徽元年前后,潘州是岭南大族冯冼家族的世袭领地,潘州刺史应该是家族大首领冯盎的某位子侄。当时,冯盎有多位子侄担任粤西各州的刺史。武德五年(622年),冯盎纳土归降唐朝,协助唐军接收岭南州郡。朝廷授冯盎上柱国、高州总管,封越国公;拜其子冯智戴为春州(今广东阳春)刺史,冯智彧为东合州(今广东雷州)刺史。冯盎病逝后,朝廷将高州分拆为恩州、潘州、高州三州,以冯盎诸子为刺史。这三州的长官名字根据《唐故开府仪同三司赠扬州大都督高公神道碑》(简称《高力士碑》)记载为:“(冯盎子冯智)戣为高州刺史,戴为恩州刺史,玳为潘州刺史。”后世《高州府志》也载明冯智玳历任潘州刺史、恩州刺史。因此,有一派观点认为许夫人嫁给了时任潘州刺史的冯盎之子、冼夫人曾孙冯智玳。(参考:周忠泰:《唐高力士:文学形象之历史还原》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75页。陈鸿钧:《粤西出土唐许夫人及冯氏墓志相关史事考略》,《广州文博》2023年第1期。)
还有一派观点认为许夫人嫁给了冯子游(冯子猷、冯游)。(参考:广东省地方史志编委会编:《广东省志》文物志“许夫人墓”条,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2页。梁农羲:《唐代许夫人墓志浅释》,见白雄奋等:《冼夫人文化全书》第二卷,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13页。郭安胤:《试论岭南首领冯冼氏势力弱化及潘茂传说被强化的原因》,《俚人文化》2023年第199期。)根据《冯氏族谱》和墓碑记载,冯子游是冯智戴的儿子、冯盎的孙子,也就是冼夫人的玄孙,曾任冯氏家族根据地拆分出来的潘州刺史。后世《广东通志》将他作为广州人物:“子游(猷)有部曲,复雄于资,高(宗)玄(宗)朝,每五管征讨、恃以为援云。”可见,冯子游活跃在高宗、玄宗时期,且部曲较为强大,符合与许夫人婚配的年龄、实力条件。
孰是孰非?已有学者将史志所见的冯盎子孙的官职列表如下。曾经担任潘州刺史的只有冯智玳、冯子游二人,二人是先后担任此职,但任职时间都不明确。我们以墓志最权威、人物关系最近的史料为准。那么,由中唐名相张说撰写、经朝廷审阅的《高力士碑》无疑是最权威的。而高力士是冯智玳的孙子、冯君衡的儿子,子孙对祖、父的官职应该是最清楚的。《高力士碑》说圣历年间(697年-700年),爷爷冯智玳逝世在潘州刺史的任上。如果永徽元年冯智玳即为潘州刺史,他担任此职便将近50年,不合情理。《冯君衡墓志》又明确说父亲冯智玳为恩州刺史。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冯智玳是七世纪末期出任的潘州刺史,冯子游在他之前任职。况且,如果冯智玳娶许敬宗之女为妻,高力士便是许夫人的孙子、许敬宗的曾外孙。而在盛唐政治舞台上,丝毫没有高力士与许敬宗或其政治遗绪的关联,难道血脉亲情能斩断得如此彻底?因此,冯子游与许夫人成婚的可能性较大。
《史志所见冯盎子孙官职简表》,来自黄道钦、古运泉、梁农曦:《广东电白唐代许夫人墓》,《文物》1990年第7期。
作为岭南首屈一指的大族,冯氏家族为什么要迎娶普通士族出身的许夫人呢?冯氏看中的是许敬宗的现实官位和实际权力。许敬宗已经是达官显贵了,且日后任中书令,是名副其实的宰相;更何况,他是极少数能直接和唐高宗、武则天私下对话的人,这点的隐形价值不可估量。对于偏于南海一隅、远离权力中心的高凉冯氏而言,主动与权力核心链接,实在太有必要了。和祖先冯宝与冼夫人的结合一样,冯家与许氏的这桩婚姻也是政治联姻。
事实上,冯氏家族为了这桩婚姻付出了“巨额彩礼”,形同“买婚”。
后人之所以知晓买婚事实,是因为此事为各种典籍所大肆宣扬。《旧唐书》载:“(许)敬宗嫁女与蛮酋冯盎之子,多纳金宝,为有司所劾,左授郑州刺史。”《新唐书》载:“敬宗饕遝,遂以女嫁蛮酋冯盎子,多私所聘。有司劾举,下除郑州刺史。”《资治通鉴》则称:“敬宗尝奏流其子昂于岭南,又以女嫁蛮酋冯盎之子,多纳其货。”这里提到的许敬宗的儿子许昂,与继母乱伦,许敬宗奏请以不孝罪将儿子流放岭南。这一插曲是否使得冯氏家族与许敬宗产生关联,无法查实。但可能性是存在的。
在嫁女一事上,许敬宗充分暴露了贪婪和不走寻常路的冒险性格。他能从钱塘江边的小城走到王朝权力金字塔的顶峰,性格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许敬宗有才,很早就站队秦王李世民,曾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又在唐高宗与代表老牌门阀贵族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斗争中投靠武则天,得以在高宗朝得到屡次擢升,最终位至宰相。但是,他对钱财、美色、权力的贪婪,也招致了舆论的非议和政敌的攻讦。
许敬宗将子女婚嫁当作牟利的手段,不仅嫁女给岭南冯氏,还嫁女给左监门将军钱九陇。钱九陇出身奴隶,为了与士大夫联姻,掏出了巨额的彩礼。许敬宗后来掌管史馆修撰,虚构了钱九陇的家世门阀,还妄加功绩,把自己的亲家提升到与元勋重臣刘文静、长孙无忌同卷。许敬宗还为儿子迎娶尉迟宝琳的孙女为妻,后者家庭出身草莽,也为这桩婚姻付出了很多贿物。许敬宗修史时,同样粉饰了尉迟宝琳父亲尉迟敬德的事迹,抹去了他的过失罪过。种种丑行导致许敬宗死后赐谥时,引发了朝堂的激烈争议。负责拟谥的太常博士袁思古定谥:“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然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请谥为‘缪’。”许敬宗的孙子、太子舍人许彦伯不胜其耻,差点和袁思古大打出手。许家声称袁思古与许氏有嫌隙,请求改谥官再议。接手的太常博士王福畤再次肯定袁思古的定谥。唐高宗诏令尚书省五品以上官员开会重议许敬宗的谥号,最终取“既过能改曰恭”之意,赐许敬宗谥号“恭”。许敬宗嫁女给冯子游,在当时便受到非议,从礼部尚书贬谪郑州刺史。当然,这里有许敬宗贪婪的缘故,更有那些门阀贵族出身的政敌接受不了士族女子嫁给南方蛮夷,借机打击的成分在。
不过,许敬宗的贬谪并非全是他咎由自取,很大程度上是被“好女婿”拉下水去的。冯子游本就是任性豪爽的俚人酋帅,行为高调、出格。贞观年间,冯子游入京,“载金一舸自随”,完全不顾及旁人的眼光。许夫人墓志的铭文中有“百两言归,三周始御”两句,可以理解为冯子游迎娶许夫人时,赠送给老丈人许敬宗一百辆车的彩礼,而且漫长的车队绕长安城三周才送入老丈人的府邸——这完全符合他早年载着一船金子进京的行事风格。如此张扬的举动,极易招人嫉恨,何况此时的许敬宗在最高权力层角色微妙、地位不稳。
婚姻的质量,从来不取决于财富与地位,而在于夫妻的相处。墓志提到许夫人嫁到潘州后:“中馈足供,外言无间,阮德如之嫁妹,妇德尤遍;张京兆之待妻,时议未许。”这里用了两个典故,大致说的是许夫人操持家庭很成功,既保证了冯家的衣食住行,也没有什么风言风语。鉴于许夫人的墓志并没有撰者与书者,极可能是冯氏家族自撰的,展现了冯氏的汉文水平。然而,这两处用典并不妥帖。
“阮德如之嫁妹”说的是曹魏时期阮侃(字德如)的妹妹阮氏虽然聪慧过人,但相貌奇丑,嫁给许允为妻。阮氏在乱世中支持丈夫、抚育儿女,培养出了司隶校尉许奇、幽州刺史许猛两个杰出的儿子。冯氏家族用此典赞誉许夫人相夫教子的妇德,当然没有问题,可惜暗含嫌弃许夫人貌丑的意思。“张京兆之待妻”说的是东汉京兆尹张敞夫妻感情深厚。张妻幼时受伤,眉角有缺。张敞每天先替夫人画眉,再去上班。汉宣帝将张敞夫妻树为夫妻恩爱的典范。冯氏家族用此典说明冯子游和许夫人夫妻恩爱,当然没有问题,可惜又暗含许夫人似乎有某种生理缺陷。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许夫人真的有某方面的生理缺陷,或者相貌丑陋,或者身体存在欠缺。
许夫人在潘州的生活或许真的不太习惯,墓志中有“风气独高,加以习训礼闱,数游文圃,翰墨尤善,盘悦必书,班姬之团扇入怀,徐淑之宝钗曜首”的描述。许氏精于文翰,可以理解。“班姬团扇”说的是东汉成帝宠爱美人赵飞燕。赵飞燕飞扬跋扈,失宠的班婕妤自请去长信宫侍奉太后以避祸。她作赋自伤,怨诗一首:“新制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简中,恩情中道绝。”后世用此典形容女性孤寂冷落的处境和凄婉哀怨的情感。“徐淑宝钗”说的是东汉桓帝时,秦嘉、徐淑夫妻情投意合、诗文唱和,可惜两地分居。后来,秦嘉病逝于外地,徐淑亲往扶柩而归,将丈夫安葬于故里后力拒逼婚,以致“毁形不嫁”,两年后溘然长逝。用生离死别来形容冯、许夫妻已经不妥当了,将许夫人比作班婕妤更是不妥。好在墓志后接着就是“辞甚哀怨,义切风霜”。这可以理解为许夫人从长安远嫁潘州,水土不服,远离长安城繁华昌盛的熟悉环境,面对潘州的草野蛮荒不能适应,始终怀着一种异乡人的寂寞、凄凉。许夫人在潘州的生活并不如意。
当然,墓志扬善隐恶,依然对许夫人做出了“傅姆获安,僚庶肯悦”的正面评价。许夫人于显庆三年(658年)获封“顺政郡君”,龙朔元年(661年)病逝,享年25岁。她的短命,可能是水土不服、生活不如意酿成的。墓志没有记载许夫人的子嗣情况。但是冯子游“抚孩幼而长号,悼音容之永绝”,说明他们是有孩子的。此外,在许夫人墓之前的1983年,晏宫岭出土有冼夫人六世孙墓志,载有“祖父知戴”“父子游”等信息,直接表明冯子游是有孩子的。可能这个孩子并非许夫人所生,或者许夫人病逝时,幼儿尚未取名,所以没有出现在墓志上。当然,也可能纯粹是撰写墓志的冯氏族人汉化程度不高,没有掌握墓志格式、用词,导致墓志中子女缺失。
许夫人在潘州只生活了11年,也没什么留名青史的事迹。千百年后,我们考释她的生平,发现她和冯子游的婚姻是岭南冯氏家族兴衰沉浮中的一环。许夫人正站在夫家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上。
冼夫人之后,冯氏家族的主心骨和领袖是孙子冯盎。冯盎富有才智,位居国公,总管南州,众子侄都位居要职。冼冯一族进入了全盛时期。冯氏家族能够从岭南豪酋中脱颖而出,最大的特质是积极主动向中央王朝靠拢。然而,即便是在鼎盛的巅峰,冯氏一族依然不为统治群体视作同类人,难以摆脱南蛮的尴尬身份。隋文帝仁寿元年(601年),“潮、成等五州獠反,高州酋长冯盎驰诣京师,请讨之。帝敕杨素与盎论贼形势,素叹曰:不意蛮夷中有如是人!”到了大唐贞观八年(634年),太上皇李渊命臣服于大唐的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助兴,又命令入侍宫廷的冯智戴咏诗,继而笑着将冯智戴与突厥可汗相提并论:“胡、越一家,自古未之有也。”冯氏家族终究不是统治者心中的“自己人”。
为了真正融入统治阶层,确保家族权势永固,冯盎积极向长安方面靠拢。尽管史料零散,后人依然可以梳理出冯家的诸多举措。
联姻是其中的重要内容。除了与当朝权贵结亲外,冯盎更不会放过与李唐宗室的联姻——哪怕是流放的皇家子弟。《大唐故朗陵郡王墓志铭并序》记载了冯盎曾孙女冯氏嫁给了流放岭南的唐太宗之孙、吴王李恪第三子李玮。李玮受到武则天的打压,流落南越,于永淳元年二月逝世于广州南海县,时年36岁,神龙二年(706年)追封朗陵郡王。流放期间,冯家将女儿嫁给李玮,无异于雪中送炭。冯盎的这位曾孙女在李唐复辟后得到了善待,墓志称赞她“有贤明之德,有婉淑之容。导男以义方,教女以贞顺”,于开元五年(717年)逝世于中原,春秋七十有四。
唐朝建立后,冯盎积极派遣子弟靠拢朝廷。之前,冯子游曾游历长安。贞观二年(628年),冯盎干脆把儿子冯智戴送到长安充当人质,宣誓忠心。唐太宗李世民听说冯智戴善用兵,又会占卜,就指着天上的云问:“下有贼,今可击乎?”冯智戴回答:“云状如树,方辰在金,金利木柔,击之胜!”李世民对这个回答很赞赏。冯智戴后任左武卫将军,死后追赠洪州都督。至于与岭南地方官员拉近关系,冯盎更是不遗余力,比如《唐会要》记载广州都督萧龄之就曾接受冯盎妻子“贿赂”的金银、奴婢等。
然而,高凉冯氏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微。形势变了,时代的风改向了,当年“岭南圣母”冼夫人带领冯家走向兴盛的环境不复存在。站在巅峰的冯家成了中央王朝的防范对象。
冼夫人时代,岭北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梁、陈都是偏安东南的小国,隋朝虽然统一中国,但尚未真正深入岭南便二世而亡。三个王朝都需要借助冼夫人及其家族势力来控制整个岭南地区。国力有限又有求于豪酋,朝廷不得不让步部分权力。冯盎时代,冯家面对的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唐王朝。最初在冯盎等人支持下,唐朝在岭南建立了完备的行政机构,朝廷直辖的官员和军队持续渗透进岭南各地。中央集权的巨轮,不可遏止地重新启动,越转越快,轰隆隆地向南方滚来。以高凉冯氏、钦州宁氏为首的岭南豪酋在地方的世袭权力,挡在了巨轮的前面。不知不觉中,他们从中央王朝不可或缺的倚重力量,成了王朝的威胁、大一统的敌人。
在封册岭南豪酋的同时,朝廷便开始了削藩的“小动作”。贞观元年(627年),李世民撤销钦州都督府,打击了宁氏势力。冯盎逝世后,朝廷又迅速撤销了高州都督府,将高州一拆为三,虽然三个刺史还是冯氏子弟,但本质上是通过“推恩令”来削弱冯氏势力。新的高州从西平县徙治到良德县,恩州治所则转移到恩平县,使得原先冯氏控制的核心地区——高凉县不再是行政中心。至于潘州的州治茂名县,原本是另一个岭南豪酋合浦陈檀家族的势力范围。这便置担任潘州刺史的冯氏子弟于尴尬之地,逐渐丧失对潘州的控制。后来担任潘州刺史的冯君衡便是在任上被杀的。很快,潘州兴起了方士潘茂在此地升仙的传说,凭空造出仙墟、潘茂真人等内容,又衍生出潘州以潘茂得名的说法。原本统治这片广袤地域的冯、冼氏诸人的事迹遭喧宾夺主,日益淡化,冯氏家族的痕迹逐渐洗涮干净。虚拟的道教传说开始统治潘州百姓的精神世界。唐朝的“去冯化”最终成功。
朝廷削权、分化、掺沙子等小动作,触发了豪酋的反弹。唐睿宗年间,安南都护刘延祐加大在岭南的资源汲取。旧制,俚人编户只需要缴纳半租,刘延祐提高到了全额租税,引发俚人的怨恨。叛乱的阴霾开始升腾。刘延祐果断诛杀了俚帅李嗣仙,余党造反,合围安南都护府。城中兵微将寡,刘延祐婴垒待援。冯子游按兵不动,坐观成败。最终,大唐安南都护刘延祐为乱军所杀。此事如果放在半个多世纪前,冼夫人、冯盎肯定会率部驰援。异常行为的背后,是集权巨轮高速旋转下岭南豪酋们与朝廷的离心离德。随着冯氏家族与中央王朝关系蜜月的远去,双方关系走向深度恶化。
一代女皇武则天登基后,杀伐决断。温情脉脉的面纱彻底褪去,只剩下血腥镇压。长寿二年(693年),潘州刺史冯君衡为人诬告勾结流人、意图造反。朝廷军队很快兵临城下,将冯君衡裂冠毁冕,籍没全家。其子阉割后取名“力士”,送入长安为小宦官,后投入高姓太监名下得名“高力士”。高力士是唐代第一个权阉,活跃在盛唐舞台之上。当然,这是另外一个场域下的故事,与岭南无关了。中宗时期,大将周仁轨征伐钦州宁氏,“杀掠其部众殆尽”。玄宗开元朝,大将杨思勖征讨岭南豪酋,陈行范、冯璘、何游鲁等被杀,“凡斩首六万”,西江豪酋消失殆尽。代宗时期,冯季康、何如瑛等遇害。至此,包括冯氏家族在内的岭南酋豪势力十去七八,再无力掀起波澜了。
至唐末,高凉冯氏依然代有人才,但权力早已丧失,仅是地方富室了。出身冯冼家族的冼宗礼,曾任泸州(今四川泸州)刺史,但这种异地任职,表明他已经融入庞大的流官群体之中,成为了一名职业官僚,与豪酋先辈有着本质区别。
冯氏家族耗费巨资迎娶许夫人,并没有长保家族的权势。亲家许敬宗掌权后也没有对冯氏有所奥援。冯氏家族不可避免地退出了政治舞台。除了地方分权与王朝集权存在天然矛盾之外,还有豪酋家族的内部原因。对抗集权的豪酋本身就是分散的,一直没有形成内部集权。他们以血缘为纽带,同气连枝,但宗亲之间没有严格的从属关系。各处首领各管一摊,互不隶属,难以形成合力统一对外。岭南豪酋们往往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同时,冯氏、宁氏等之所以能够在岭南脱颖而出,很大原因是汉化较早、较深。他们控制的核心地区交通条件相对便利、自然资源丰富,是南下汉人的主要迁入区,因此汉化走在了前面,社会和经济发展也较好。豪酋们比普通土著居民融入汉族的程度更深,欲望更强烈——《唐故顺政郡君许夫人墓志铭并序》的写作和内容便是明证。初唐以后,俚人大族也先于普通俚人在历史上消失了。(车越川:《俚人大族研究》,中南民族大学中国古代史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
随着冯、宁等领袖群体的消灭,唐中期以后,俚人的记载便逐渐在史籍中消失了。有些融入汉族,有些发展为壮族。而冼夫人时期扩张到海南岛的俚人,则和岛上的黎人演化为了黎族,繁衍生息至今。
作为个人的许夫人,留给后人的信息实在稀少。我们只能把她放在大历史背景中解读,基本可以认定她是岭南豪酋势力消亡过程中的一个努力、一段插曲,是一桩政治联姻的配角乃至牺牲品。考古挖掘已经表明在如今的电白县霞峒镇晏宫岭附近是唐代冯冼后裔的家族墓葬群。悠悠往事,尽在山岭草木之间。25岁的许夫人在此长眠了1326年后,她的故事和夫家的兴衰沉浮一起为后人发掘,重新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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