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湖
最重要的事往往最难以启齿，因为语言会缩小其重要性；要让素昧平生的人在意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原本就不容易……”这是斯蒂芬·金的原话，他也是写下“有些鸟注定是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因为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的作者。
我引用以上的话，是想说，有太多重要的时候，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更何况，像我这样一个笨嘴拙舌的家伙，一开口就容易说错话。当然不止是我。声名鹊起如李娟，在《我的阿勒泰》爆红后，也不得不为她在直播间里脱口而出的一句“一坨巨大的赞美”而发表声明，那不过是四川人的口头语，一坨人一坨猫一坨经验一坨悲伤之类。但是，请相信，真诚，真心，是真实存在的。
十月份，我要去南方参加侄女婚礼，从早春到早秋，我几乎逛遍了济南各大商场，除了精挑细选给侄女买礼物，也顺便给自己选一身出席婚礼的行头，终于看中了一条桑蚕丝连衣裙，长款，白底饰以红色小爱心，不抢眼，恰如其分的红，穿在身上喜气洋洋。第一次试穿没买，新款太贵。第二次，打8折，但那位服务小姐板着一张《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红桃皇后的扑克牌脸，不得不让人退避三尺。
中间是炎热漫长的夏天。处暑后，再去逛商场，商家撤柜了!又跑到另一家商场，也撤柜了!去网上查，济南硕果仅存的一家在华山，太远了，又怕跑空，从网上搜来店铺电话，对方让加微信，一问，春夏款早没有了，但可以调货。我心底一阵狂喜，马上下单!微信转账过去，却显示“对方账户疑似身份冒用，为保障你的资金安全，暂时无法完成交易”。对方马上又发了一个商行支付码，我的心，一路跌宕起伏，从忐忑到欢喜到冰凉，这一刻，蹿出来的，已经是警惕心了。等等，万一是骗子怎么办?我怎么就非得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刚好小区附近有一家旗袍店，旗袍店的店长笑容满面，热心无比，一听我吞吞吐吐说想买一件喝喜酒的礼服，呼啦啦拿出一件又一件旗袍，红的粉的白的绿的紫的金黄的，不住嘴地劝我试穿，又不住嘴地夸赞，“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我这颗脆弱的心，哪经得住她这样热情似火的夸赞，心一软，“好吧，那就买了吧!”
付了钱，一出店门，在日光下又看了一眼购物袋里的旗袍，红彤彤的花开富贵，实在太过鲜艳耀眼，以我一贯黑白灰的穿衣风格，这件太过华丽夺目的旗袍，我是万万没有勇气穿出去的，它大概率只能压箱底。
我一番纠结，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信任对方，继续买了那件连衣裙，扫码付钱，第二天中午就到货了。秋日午后，天朗气清，路边的凌霄花像欢乐的小喇叭，我脚步轻盈地跑去快递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我的快递，一个皱巴巴脏兮兮的小黑袋子，打开，又是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我心中乱跳，我花了那么多时间买到的就是它吗?跟我在商场雪白灯光下试穿的那件飘逸的连衣裙相差太远了!我的心，已无法言说。好比一笔糊涂账，就到此为止吧。
第二天，阳光依然绚烂，我将新裙子手洗，又怀着爱护的心，将它晾晒在阳台上，秋日的风轻轻吹过来，好像有魔法一样，这条裙子，被阳光照耀着，忽然清新亮丽起来，它好像又变幻成了我第一眼看它的模样，我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就是它了!
一整天的心情都格外好，给侄女打电话，兴高采烈地说，我给她买了一套富安娜粉色四件套，特别漂亮，两个人聊了一通，买裙子的事却一句也没提。只是高兴，像喝了一杯新酿的葡萄酒，有微醺的甜蜜。
我的这一出丰富多彩的内心戏，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对吗?可是生活，哪会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我又接到另一个电话，我敬爱的一位大姐，她的老父亲下午去世了。老爷子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经历了痛苦难言的插管、鼻吸、重度昏迷后，抢救无效。一时间，我像热气球一样高涨的心又瞬间蔫蔫瘪瘪。第二天上午在殡仪馆有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我放下电话，赶紧又翻开衣柜，必须得找一件黑色或深色素衣素裙……
第二天是周末，天空灰蒙蒙的，和人的心情一样暗淡。我来济南，还是第一次去殡仪馆，坐车几乎穿越了大半个济南城，在城西接近郊区找到了殡仪馆，大姐他们已经等在场馆旁，白色黄色菊花包着黑色花艺纸，一束束堆在脚下。大姐一身黑衣黑裤，盘着发髻，一脸憔悴。我与她双目对视，她的眼泪哗啦啦流出来，我也忍不住泪花闪烁。安慰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只与大姐轻轻拥抱。
斜对面，另一波等候的陌生人群里，有一位年轻女士，高高胖胖，挣扎着，放声痛哭，“爸爸!爸爸!爸爸!”直听得人心酸不已。周围四五个男男女女都拉扯不住她，她悲恸哭喊到近乎晕厥，几次三番，腿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上。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如此。一时间，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大姐眼眶红红的，只是落泪，恍恍惚惚地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夕阳西下，梦见爸爸一个人去爬山，我说爸爸回家啦，爸爸回过头朝我笑了笑，说不回家啦。我着急地问他要去哪里，爸爸指了指身后的山，一个人径直往山里去。爸爸是在梦里和我告别……”话没说完，又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
不过两三日而已，我忽而穿着鲜艳喜庆的红裙子，忽而穿着暗淡的黑裙子，行走在人生的两端，心情也是一喜一悲，一欢欣一忧伤。想起弘一法师的临别绝句，人生不过是悲欣交集，我又一次无语以对。无论多么重要的事，无论是美好时刻，还是悲伤时刻，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只有一颗心，千回百转，汹涌澎湃，汪洋恣肆。
最近又在重看《红楼梦》，曹雪芹开篇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尚且如此，普通人的命运与人生又哪里逃脱得了是与非、悲与欣、聚与散、生与死的重复与轮回?
惟有释然，也惟有鼓起勇气，尽力去爱、去信赖、去尊重、去克服内心的惶恐与悲哀，山一程，水一程，春花一程，秋月一程，方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有一首《悼叶芝》的诗:“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自然，还要有这样的决心。
语言说不出的，就用行动去代替吧，给喜乐的人一份最真挚的祝福，给悲伤的人一个真心的拥抱，给身陷困境、失落、彷徨、无助的人一如既往的支持、鼓励、帮助，哪怕没有鸟的翅膀，也要在生命的长空留下温暖的印记。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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