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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杨柳

文:苏童

离开寺前村的车祸现场已经很远了,司机仍然惊魂未定。

雨中的公路一片寂静。车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雨声绵绵不绝,刮雨器软弱无力地左右摇摆着,挡风玻璃上始终流淌着一条不规则的水流。他从反光镜里看见公路像一排黑色的潮水追逐着他的卡车,而卡车像一条孤单的船在风雨中颠簸。反光镜同时映出一张疲惫而苍白的脸,额头上的汗渍依稀可见,受惊后的眼神还没有恢复平静。他有一种晕车的感觉,准确地说,更像是晕船,他感到公路上波浪滔天,在司机多年的职业生涯中,这是第一次,公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雨一直没有停,只是拐过一个山口后雨点明显地变小了,庄稼地里雨打玉米叶子的声音不再那么粗暴,可以听见河上湍急的流水声了。北边的天空还是暗的,但南面的天空蓝了许多,也亮了许多。公路左前方出现了几间简陋的红砖小屋,从那里隐约传来一个女流行歌手高亢的歌声,那是一首歌唱青藏高原的歌。司机知道垂杨柳到了。去年他路过垂杨柳,这里的答录机整天就在放这首歌,那就是青藏高原那就是青藏高原。今年还是这支歌。这儿不是青藏高原,司机知道他到垂杨柳了,一个专做卡车司机生意的地方。垂杨柳一共有三家路边店,一家是加油站,一家是卖烟酒食品的小杂货店,还有一家说不清是饭馆还是旅店,饭馆大红大绿地迎着公路,旅社半遮半掩地缩在饭馆后面,垂杨柳的人告诉过他,所有的店铺其实是一家,一个老板娘管的。

一个穿绿短裙的女孩打着一顶花伞站在路边拦车拉客,一只胳膊从伞下面直直地伸出来,手势妖娆,不过看上去更像交通警察放行车辆的动作。女孩交叉着双腿,她的腿一半黑一半白地裸露着,非常引人注目,司机定神一看,女孩原来穿了黑色的长统丝袜,丝袜上居然还点缀着闪闪发亮的珍珠饰片,看上去好像一小片夜晚的星空。

大哥来呀,喝口水歇个脚再走!女孩做了个手语,做完了她掩嘴一笑。

司机当然见惯了这些手语。他没有马上做出回应,他的目光在女孩的脸上和公路之间游弋不定,显得很犹豫。是他的手率先做出了停车的决定,它放下了刹车掣。司机听从了手的指挥,他的紧张的身体突然一下松弛下来,压在方向盘上,他说,好吧,歇个脚再走。司机了解自己,但那个女孩竟然让他如此快速地镇静下来,司机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倒车停车时他看见自己映在反光镜里的脸,脸色显然还很苍白,但眼睛却率先迸发出活力,闪烁着某种隐晦的期待的光芒,那光芒是热烈的。

女孩看上去还有几分稚气,妩媚的笑容有点讨好人,不过仍然显得羞涩。她很关心车上装载的货物,踮起脚尖往车斗里看,看见是空车,明显有点失望;是空车呀,刚刚走的那客人,人家拉了整整一车可口可乐!司机说,那又怎么样,人家也不给你喝。女孩还不懂男人搭讪的那套路数,误以为司机在奚落她,收拢雨伞甩着水,嘴里回敬司机说,给我喝我也不稀罕喝,跟咳嗽糖浆似的,难喝死了。

垂杨柳还是去年的样子,店铺门口的泥地布满了卡车轮胎的辙痕,一下雨冒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潭。车铺的墙边堆着山一样的湿漉漉的废旧轮胎,饭馆养的几只鸡在水潭边徘徊着,也许是在找寻食物。大哥,这边走。女孩用雨伞指挥着司机向饭馆走,这边,不是那边,那边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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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步路我还不会走?司机笑了笑,说,现在这会儿不用那么周到嘛。

老板娘关照的,要注意第一印象。女孩很认真地解释道,上个月我们老板娘到外面去参观取经的。

什么第一印象?我是老客人,我来过好几次,怎么没见过你?司机跳过一个水潭,突然就想起了去年那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小雪呢,小雪在不在?

哪个小雪?女孩眼睛亮了一下,我就是小雪呀,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我认识那个小雪,圆脸,短头发的,比你胖一些,比你黑一些,她还在不在这饭馆干?

这儿就我一个小雪嘛,哪来那么多小雪?女孩说,那个小雪是干什么的?

跟你一样。站在这儿拉客人嘛。

不可能!我在这儿一年多了,我就是小雪,怎么还有个小雪呢,不可能!女孩的样子好像是受到了愚弄,她回过头看一眼司机的脸,又看一看司机的鞋子,哎呀,你的鞋,脏死了,她突然叫起来,让你小心走路你不听,你看你脚上,全是泥!

司机不在乎他脚上的泥,他皱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什么。那就怪了,我不会记错的,那个小雪下巴这儿还有颗痣,你没有嘛。他说,要不你们这儿的女孩都叫小雪?你也叫小雪?

不可能!都叫小雪怎么行?那不乱套了?怎么管理呀?我们这儿有小梅小玲小丽,她们晚上才过来,白天就我一个人。女孩说着嗓门大起来,突然赌了个咒,说,我骗你不是人,我就叫小雪。

司机有点迷惑,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把垂杨柳的小雪和沿途遇见的哪个女孩混了,但他一贯是相信自己的记忆力的,即使是运输公司的那些同事也承认,他最善于记两件东西:一个是记路,另一个就是这儿那儿萍水相逢的女孩的名字。

老板娘从后面饭馆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把葵花籽。她干瘦的脸上涂了很厚的粉底,嘴唇抹了口红,一笑露出了发黑的错落不齐的牙齿。大哥,你好久没来啦,她觑着眼睛打量了司机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指在司机肩膀那里戳了一下,你们这些跑码头的,最没良心,上次把你侍候得那么好,还是把我们给忘了。

即使这样,司机也不敢确定老板娘是否真的认识他。也许她记得,也许不记得,路边店里的那一套他见多了。司机只是含蓄地笑了笑,在桌子边坐下了。他说,还那样,来两个炒菜,来一碗雪菜肉丝面。

靠近厨房的地方有两个男人围着个纸箱子在打扑克。他们向司机这儿瞟了一眼,就又埋下头去了。司机没见过他们,他猜是老板娘养在店里的两个人,沿途所有的路边店都能见到这些闲散的男人,他们总是坐着,走动的总是女人们。柜台在门口,漆了粉红色,上面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自称小雪的女孩一回来就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大概年代久远了,嗡嗡地响着,什么也没有,女孩拿起一只拖鞋,左边拍一下,右边拍一下,电视突然就跳出来了,放的是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操一口古怪的普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听一会儿便明白了,他们其实是在谈感情。

司机说,烦死了,车开到哪儿都是这两个人的声音,说话不好好说,拖着调门,呀啦呀啦的,我一听这声音就烦。

小雪在柜台里说,不可能!现在外面流行这么说话的,大哥你不知道?这么好的节目你嫌烦,那你要电视机干什么?

司机说,我家里的电视机就是摆设,一年三百六十天,我一百八十天在外面,哪儿有时间看?我要看电视就看球赛,别的不看,一看就想睡觉。港台剧内容还可以,就是那配音烦人,我听见那两个人的声音就要睡觉。

小雪说,不可能,我要是瞌睡马上看电视,一看就不瞌睡了——我在看呀,最后两集了,大哥你别打岔,我都听不见啦。

老板娘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向两个男人之间的纸箱踹了一脚,还在打牌,还在打,你们就不能进厨房帮着择择菜!老板娘走到司机的旁边时脸上很快变出了亲切的笑容,她对司机说,你看你看,现在搞点经营多难,员工都懒呀,我在忙,他们倒好,打扑克的打扑克,看电视的看电视!司机想说什么,却打了个哈欠,说,我就听不得那电视剧的声音,一听就犯困。老板娘眨巴着眼睛,很专注地看了看司机,大哥你脸色很差呀,她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脸色不好看,是该休息一下了,开了多长时间了?看上去很累嘛。

司机摇了摇头,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对老板娘含义不明地微笑着。

大哥你没什么事吧?老板娘伸出手去摸司机的额头,不烫不烫,她说,没病就好。挣钱不容易,搭上半条命,大哥我说得对吧?我看你是累的,休息休息就好。

司机说,不是累的,老实告诉你,是吓的。寺前村那里出了车祸。

谁出了车祸?老板娘陡然有点紧张,往后退一步,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哥你没事吧。

我出事怎么还能上你这儿来坐着?司机嘿地一笑,在桌子底下抖动着双腿,不是我,他说,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不是我,是我前面运煤车的司机!

运煤车开起来最野了,司机都是疯子,存心撞人似的。老板娘顺着客人说话,对灾难本身也流露出适度的兴趣,你亲眼看见撞人的?大哥,是什么人给撞了?

是个老汉,我就看见那老汉像个炮仗炸起来,运煤车一直在我前面,那司机刚刚超了我的车呀,我看见他撞的,砰的一响,他娘的,就像放炮仗,我开车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亲眼看见撞人,那老汉像炮仗一样炸起来了!

那赶紧救人呀,寺前村那里有卫生院的。

救什么人?那家伙撞了都没下车,他娘的,跑啦!我在后面呢,把我难住了,进也难退也难的,我一咬牙往前开,没想到那人没死,我过去的时候他腾地坐起来了,满身是血,要拉我的卡车!

老板娘惊叫了一声,说,是怪吓人的,那人没撞死?现在死没死呢?

我怎么知道,我自己都让他吓了个半死。司机开始夹菜吃,嘴里嚼着东西说,估计活不了,他是从庄稼地里上公路的,下着雨呢,雨点比黄豆还大,路况看不清,农村老汉反应慢,他们都低头赶路的嘛,他娘的,以为国家修公路是为他一个人修的!老汉还背着个箩筐,箩筐里面装着红辣椒,一撞人就像炮仗砰地蹿起来啦,辣椒也飞得满地都是的,我不骗你,人和红辣椒都飞起来了,就像放了一个大炮仗!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引来了柜台那边小雪的抗议,求求你们了,小声点,我一点也听不见了,方小姐在写遗书,她要去自杀啦!

老板娘向小雪那儿看了一眼,脑袋也伸过去了,很显然她的心思也在电视机上。我以为方小姐昨天那集就要死的,拖到今天才写遗书!老板娘说着对司机笑了笑,好像表示歉意,这个戏很好看的,我天天看。然后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脸凑到司机耳边说,等会儿让小雪到后面去给你捶捶背,放松放松,你看我们小雪长得还不错吧。

司机犹豫了一下,说,她要看电视,让她看,我去后面打个盹就行。

光打个盹怎么行?老板娘亲昵地推了司机一下,你就别管了,这么累该好好放松一下,她该干什么我来安排。

司机看了看电视机前的女孩,又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面的雨停了一会儿,又下了。公路上看不见什么车流,雨中的公路像一条黑色的河流一样平静,闪着一点一点晶莹的光。不知道是饭馆养的一只鸡还是鸭子上了公路,悠闲地在路上散步。司机看见公路边稀稀落落种着几棵香椿和槐树,树只有半人多高,估计是去年刚刚栽下的,他突然想起来这地方叫垂杨柳,垂杨柳,为什么一棵杨柳也不见呢?

你们这儿为什么叫垂杨柳呢?司机咕哝了一句,老板娘没有听见,她已经坐到了电视机前,神情紧张地盯着荧屏,嘴里噗噗地吐出葵花籽的壳。那个叫小雪的女孩现在坐到柜台上去了,除了黑色的长丝袜和丝袜上几朵金线绣的小花,司机只能看见她的侧面和背景,她的乳峰很小心地隐藏在无袖上装里,像地里的玉米藏在苞壳里,她坐着的时候将手压在双腿下面,这个动作似曾相识,让司机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名叫小雪的女孩。也许就是他上次遇见的那个小雪?也许是他弄错了,跑长途这么多年,他认识的路边店的女孩太多了。

让司机困惑的是小雪对他的态度,如果她就是那个小雪,她应该能认出他来的。去年在垂杨柳,他遇见的是一个哭哭啼啼的乡村女孩,她什么也不懂,像一头屠宰场的羊羔准备为八十块钱做祭祀品,但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她的泪水和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什么也没做,但他付了钱,还有小费。他记得那个小雪是怎么笨拙地在他脸上亲一口,表示她的感激的。她说,大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是好人。他当然是好人,他没做什么,却付了钱,他为自己做的这件事感到满足。他断定垂杨柳的小雪应该记得他,但事实让司机感到双重的失落,他不能确定谁是小雪,而小雪似乎也不认识他了。

房间陈设简陋而土气,老式的木板床,洗脸盆架子,满墙贴着港台影视明星的招贴画,地上铺的塑胶地毯刚刚擦洗过,踩上去滑腻腻的。司机看见一顶大城市久违的蚊帐从天花板上悬垂到床上,觉得很亲切,去年路过垂杨柳,不记得有这样的蚊帐,也许那是因秋天的缘故。司机钻进蚊帐,四处摸摸,卧具好像是干净的,而且洒过香水。他慢慢地躺下来,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老板娘会安排什么,他等待着什么,在等待的时候他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与往日在路边小店度过的那些时光不同的是他心情沉重,他等待着什么,却并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

小雪提着一只热水瓶进来了。很明显她是被老板娘赶进来的,她不情愿,脸上的笑容便显得僵硬,大哥,你先洗一洗,她站在蚊帐外面说,是老板娘吩咐的,让你洗一洗。

司机说,洗什么,你让我洗脚吧?

小雪扭了扭身子,不说话。她的表情很明确地表明她是在勉强地为司机服务。

你让我洗什么,快说呀。司机的脑袋钻出来,瞟了一下小雪,发现对方无意呼应,便缩回去,在蚊帐里面说,不洗,我不脏,洗什么洗?

小雪说,我不管,你不讲卫生是你的事,反正我先把话说清楚了,我不是上晚班的,不做那事。

你不做哪件事?司机在里面笑了声,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你什么也不做,待在这里干什么?把你们老板娘给我叫来!

我不叫。反正我没有得罪顾客。外面小雪的声音一下缓和下来,听上去是在为自己辩护,她把热水瓶放在床边,似乎在琢磨着什么,迟疑地说,大哥你要不愿意洗就不洗,我替你洗脚,我替你敲背,替你抓痒痒也行,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好不好?

你哪来这么多麻烦,我不过是放松一下,又不跟你谈恋爱,答应你什么条件?

十五分钟。小雪说,十五分钟好不好,完了我到隔壁房间去看电视,你别跟老板娘说。

不可能。司机弄清楚小雪的意思后忍不住笑起来,他模仿着女孩的口气说,不可能,十五分钟怎么够我放松的;那我付半价怎么样?

大哥你行行好嘛,今天是最后两集,播十分钟广告就又开始了,最后一集我一定得看呀,你答应我,你答应了?

不可能!司机捏着嗓子,你把我当动物对待?啊?他突然想起什么,说,那你干脆做十分钟好了,为什么要十五分钟?

开头五分钟是唱主题歌呀,小雪意识到司机此话是一种通融的表示,高兴起来,说,大哥,你是好人,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我一辈子记得你的好!

去年这么说,今年还这么说。司机在蚊帐里冷笑了一声,你们这种女孩,能记得什么?就记得钱了。

什么意思?大哥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小雪愣了一下,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她掀蚊帐的手退缩了,怎么说起这种话来?我们哪种女孩?你知道我是哪种女孩?她歪过头看着墙上的招贴画,嘀咕道,你要是瞧不起我我也不会求着侍候你,你告诉老板娘我也不怕。什么东西!

你敢骂人?

我没骂人,什么时候骂人了?

你骂我什么东西。

那不算骂人,骂客人要扣工资的,大哥你可别诬赖我。

你到底多大?怎么一点也不懂事?不懂事就出来挣大钱了?司机瞪着女孩,口气有点严厉也有点戏谑,他说,你到底是不是小雪,你真不记得我了?去年我路过这里,你哭哭啼啼,好像个林黛玉,我碰都没碰你一下,钱照付,你也口口声声说记得我一辈子,他娘的,才一年不到,你就一点都不记得我了?我姓林,我是你林大哥!

小雪转过脑袋,司机的自我介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手把蚊帐掀开了一条缝,也许想仔细看看司机的脸,却又不好意思,于是腾地坐到了床沿上。看样子她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她坐在床沿上,两只手垫着自己的身体,晃来晃去的,身体似乎也在帮忙回忆,但结果还是摇头,她说,不可能,你做那么好的善事,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你一定在耍我,你们司机都喜欢耍人。刘大哥,我不认识你的。

什么刘大哥,你是文盲啊,我姓林,双木林,林大哥!

林大哥,好了,别闹了,你这次答应我,下次我一定会记住你的。

你不记得我就算了。他娘的,我也没指望你记住我!司机在里面不耐烦地坐起来,又躺下,突然笑了一声,说,来吧,你不是急着看你的电视吗,要看最后那集动作就快一点。我情绪不好,也累了,没准都不用十分钟!

然后司机看见小雪的一条腿先进来了,另一条腿犹疑着,终于也进来了,司机不看她的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看她的脸。他叹了口气,低声骂了句粗话,抬眼看蚊帐外的天花板。蚊帐顶部是用细白布做的,略略有点泛黄,透过白布,司机依稀看见几串红辣椒在房间横梁上,司机问,上面挂的是什么?是辣椒吗?

小雪说,是辣椒。厨房用的辣椒,没地方挂,只好挂那儿了。

司机浑身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蚊帐外面看了一眼。外面好像有人,司机依稀看见蚊帐外面有个老人坐在地上,满脸是血,手里捧着一把红辣椒。司机的手也颤嗦起来,最终停顿在半空之中,他翻了个身,原来在身体内部膨胀的欲望潮水般地退去,一种朦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他突然甩掉了小雪的手,一脚把女孩蹬了下去。别瞎捏了,司机大喊一声,去看你的电视吧。

小雪这次受到了真正的惊吓,她对司机突发的暴力没有准备,同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她光着脚站在外面,先是发愣,然后她把地上绿色的凉鞋捡起来提在手上。怎么回事,你这人有病!女孩终于哭起来,提着鞋子向外面跑,你们这些人都有病,臭流氓,不要脸,我才不侍候你们这些坏东西!

司机听见女孩的脚步急促地远去,她的哭声听上去是刚刚受了天大的委屈。司机自己也觉得莫名的委屈。一件寻常的事情突然变得如此复杂,他自己也没有预料,他不知道自己在垂杨柳做了什么,甚至不知道到垂杨柳来是为了什么。很快他听见了老板娘的嚷嚷和几个人慌张的脚步声,司机爬起来,敏捷地把门锁上了。

老板娘在外面敲门的时候,司机听见那两个打扑克的男人也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司机在里面说,别敲了,什么事也没有,你们看你们的电视,我睡我的觉,睡一会儿再赶路,该付多少钱,你说了算。

大哥你到底怎么啦?你不说我不好处理嘛。老板娘说,小雪那孩子不懂事,也不听话,她干不了这一行,我已经让人捎话给她家里,让他们家来人把她接走。有得罪的地方你担待着点,晚上等小红她们来了就好了,你还要什么服务我们会尽量提供的。

什么服务都不要,我就想睡一会儿。司机隔着门也闻见了老板娘身上浓烈的香水味,突然之间他对香水也厌恶起来,司机用手捏着鼻子,走到房间唯一的窗户前。拉开窗帘,外面是一大片玉米田,雨后的玉米田,半绿半黄,玉米叶子上仍然盛满晶莹的雨水。偌大的田野和远处的丘陵好像被雨水泡出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司机看见有个白影子在窗外晃了晃,蓦然一惊,脑袋探出窗外,却看见两头白山羊,皮毛都被淋湿了,依偎在一起。两头羊在他的窗下大概已经停留很久了。司机伸手去摸羊,摸到了一头白山羊的背,羊背上的毛很柔软很湿润,但是这美好的触觉瞬间即逝,受惊的两头羊马上就离开了窗下。

司机确实很想睡一下,哪怕十分钟,他感到很累,他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在钻回蚊帐之前司机走到脸盆架那里,用热水好好地洗了洗手。他发现自己的手很脏,指缝里有柴油和灰尘混合的油垢,洗好手他习惯性地去掏袋里的纸巾,纸巾已经用完了,他只掏出一个空瘪的塑料包装袋,他感到一个什么东西被纸巾袋带出来了,软软地落在地上。最令他恐惧的事情也是最后时刻发生的,司机看见一颗红辣椒从他口袋里飞出来,那颗红辣椒躺在旅店的人造革地毯上,闪烁着暗红色的冷峻的光芒。

夜里的垂杨柳是另一个世界。小巧玲珑的经济也呈现出繁荣昌盛的景象。白天的雨势一直延宕到夜晚,雨一会儿走了,一会儿又来了,垂杨柳的灯火在夜雨中显得格外明亮。也许是天气不好的原因,也许是路上的交通事故拖延了司机们的行程,这天夜里垂杨柳很热闹,一共有十七个卡车司机在此停车过夜。饭馆的几张桌子全坐满了,后面旅馆的房间都提前亮起了灯,老板娘容光焕发,带着一群穿短裙的女孩子穿梭在她的事业里。

十七个司机中有一个姓李的小伙子,是开油罐车的,他认识小雪,坐下来便一直东张西望的,他在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中间寻找小雪,却看不见她。小伙子向老板娘打听小雪的行踪,打听好几次,忙乱中的老板娘都让他等一会儿,他就等,也不喝酒,也不和别的司机说话,等了好一会儿老板娘终于来了,带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老板娘说,你来得真不巧,小雪家里出事了,白天刚刚出的事,小雪的父亲来接她走,在公路上被一辆卡车撞啦!

是寺前村那里的车祸?小伙子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说,现场还封着呢,听说那个司机跑了。

怎么不是?小雪的晚饭吃到一半警察就来了。老板娘指着柜台上的一只塑料碗,说,看见没有,小雪的晚饭还扔在那儿呢。

姓李的司机一时有点茫然,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好。老板娘便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哧哧地笑着说,看你那傻相,又不是你撞的人,你紧张什么?姓李的司机顺口问了一声,谁撞的人?老板娘眨巴着眼睛,似乎想对他说什么悄悄话,最后却又打消了念头。我怎么知道呢?我要知道就把那混账司机扣住了!她的手在空中含糊地挥了挥,再次拍在司机的肩膀上。你就别惦记小雪啦,小雪又笨又不开化的,有什么好?老板娘说着凑到姓李的司机耳边,压低声音说,待会儿让小玲为你服务,她是我们这儿的服务标兵,人长得漂亮,还有大专文凭,包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