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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我们的文化里有一个很恶劣的东西,叫做犯众怒。一个人在犯众怒之前和犯众怒之后,接受的完全是两种评判标准。类似于破窗效应,一旦有人被破了窗,那么所有坏事都安他头上,所有脏水和怨气都涌向他。他要是敢还嘴,就把火力加倍,直到他屈服为止。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文化现象。《论语》里有这么一节,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子贡说,商纣王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应该也不像传说的那样坏得流脓。子贡是个走南闯北经商的人,见多识广,思想很通达。但从这里也能看出来,我们的精英也不咋地,看出了问题,却不能解决问题。“君子恶居下流”只是一种自保的手段,互相告诫不要被人破了窗,沦为下水道。正确而负责任的做法,应该是还原历史的真相对吧。

我们对真相、真理这些需要一定抽象能力才能认识的东西,总不怎么当回事,结果就是在很多事情上面持续原地打转,一转几千年。就好比《论语》出现之后那么多朝代,每个朝代灭亡之后,亡国之君依然享受纣王的待遇,似乎只要把这一个人涂抹地足够黑,天下就可以永保太平了。应该从社会结构、文化精神、制度设计上汲取的教训,则被轻易放过。

皇帝的故事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但集体意识和集体潜意识的惯性是十分强大的。我们说一个眼前的事情,带货主播。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塌房几率极高的领域。每当一个大主播倒下,都有很多聪明人总结说“德不配位”。这些聪明人却从来不思考,市场经济搞了这么多年,从原始社会就存在的买货卖货这么简单纯粹的市场活动,竟然要靠一个主播的“德”来做保证。别说这些主播的“德”靠不住,就把孔子拉出来,也是不中用的啊。孔子见南子之后,子路很不开心,怀疑孔子失去了清白,气得孔子只能赌咒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所谓市场经济,所谓法治社会,就是要脱离不稳定的人性品格而持续良好运转。我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寻找“正面典型”“反面典型”的传统游戏。怎么就没有人问,平台的责任在哪里,监管的责任在哪里?

就像一个没有泄气阀的高压锅。平时大家全都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规则什么认证,全是糊弄鬼。然后游戏越玩越脏,底线越来越低。可是当有人犯众怒的时候,所有规则一夜之间又全都复活了,众人又当变成眼里不容沙子的外宾了。这个被自己作死跑出来,或者被抛出来的倒霉蛋,就扮演了一次性的泄气阀。随后游戏继续,歌舞继续,规则继续沉睡。闷声发大财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交替进行。

可我还是想说,如果我们不在乎平日里于无声处运转的规则,而只关心能不能在一个新的倒霉蛋出来的时候,把他骂个狗血喷头,那么最终我们得到的是只会是,更高的交易成本和更多的假冒伪劣。

我真的很不喜欢操心这些事情,只要一开始思考,就觉得很累很无力。我喜欢看云看雨看花开日落,当我和大地万物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平静而满足。但我终究不是隐士,我的苦乐哀痛是与所有人连在一起的。“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我总担心这些平常而重要的道理,再也没有人愿意去讲述。

我发现我经常处于一种很尴尬的位置。那些今天被骂倒的人物,在他们一开始风光的时候,我就讨厌他们,但是他们最终楼塌客散的时候,我竟然想替他们讲几句公道话。

我在乎的其实不是他们,他们挣多少钱,挨多少骂,跟我都毫无关系。我在乎的是,我所置身的社会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总是在很初级的游戏里宕机重启,历史进入鬼打墙是我无法忍受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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