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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潜平

吴金枝的命太硬,这是算命先生说的。可女人的命太硬了不是一件好事情,容易剋夫,要不就是剋自己身边的亲人。这也是算命先生说的。

吴金枝小的时候有一次和妹妹吴银枝随母亲去赶集,那天天气有点冷,也阴,灰蒙蒙的。妈妈在前面买东西,吴金枝就牵着妹妹在后面看。妹妹吴银枝的眼神本来就不太好,天生的,弱视,看东西要凑到跟前才能够看得清楚,加上那天人一多,她就有点慌,一下子没有牵住姐姐的手,人就走到了街心。这时候来了一辆车,旁边有人喊她躲,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反而迎向了汽车。好在那天街上的人多,那车开得并不快,否则吴银枝就没命了。尽管这样,当时的情形也是够吓人的,她母亲的脸都吓白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吴金枝冲了上去,她把妹妹吴银枝推开了,自己却被刮到了汽车底下。有人发出了一声恐怖的惊叫,当惊慌失措的司机把汽车停下之后,吴金枝却从车轮底下爬了出来,伸伸胳臂,动动腿,一点事也没有。倒是她妹妹吴银枝比她伤得重,摔的,手和脸都摔破了。

当时有个算命的先生走过来,抓起吴金枝的手看了看说,这孩子的命真硬啊。

她母亲因为算命先生的这句话,心里存了个疙瘩,早早地就把她嫁了出去。十七岁,她嫁给了金龙村的李更生。

李更生是个石匠,集体化以后,李更生的石匠手艺就没有什么用处了,不过生产队要是碰上了什么石器活,一般都还是派他去。无非就是凿个石磨石碾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大事。但是凿这些东西是要石料的,那次李更生和生产队的两个人去山上采石料,结果只回来了一个人,李更生和另外一个人被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砸死了。李更生死的那一年刚好四十岁,吴金枝也只有三十岁,还是虚的。

李更生给吴金枝留下了两个孩子,大的八岁,小的五岁。

吴金枝当年嫁给李更生,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说已经是新社会了,但农村的孩子懂得少,父母怎么说,就怎么做了。对于李更生这个人,吴金枝没有太多的想法。她知道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嫁谁都是嫁,只要那个男人老实、本分,干活肯出力就行了。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个男人要顾家。事实上李跟生也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他把吴金枝和两个孩子照顾得也是点滴不漏。农村的日子嘛,除了柴米油盐,一日三餐,还能有什么其它的要求呢。这上十年的日子过下来,就是一块铁也捂出温度来了,何况是一张床上睡的夫妻呢。吴金枝也自然而然地把李更生当成了她的依靠,她的天。现在李更生死了,她的依靠倒了,天塌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幸好还有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就成了她活下来去的惟一的寄托和希望。她原以为只要她能吃些苦,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一来也算对得起了李更生的在天之灵,二来她这后半辈子也就不愁没有了依靠。但是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命里的坎坷竟然比天上不测的风云还要多。就在李更生死后的第二年夏天,老大和一群同伴到水塘里去游泳,最后别的孩子都起来了,就她的老大一个人没有起来。原本他是会游泳的,而且游得很好,所以老大跟她说和别的孩子一起去游泳时,她一点也没有担心,谁知道在所有去游泳的这些孩子当中,就她这个最会游泳的老大淹死了。吴金枝当时后悔啊,恨不得一头扎进水塘里把自己淹死。如果当时不是有那个小儿子跟着,她也许就真那样做了。可是她死很容易,还剩下一张嘴怎么办?就这样到了那边,死鬼李更生也肯定不会饶过自己啊。看在这个管她叫妈的孩子面上,吴金枝也必须活下去啊。

和她相依为命的就只有这个孩子了,吴金枝看得特别紧,游泳是绝对不许去的,上街也必须跟着自己,就差拿一根绳子把他栓在自己身上。

夏末,新粮下来了,田里只剩下了一兜一兜的庄稼茬子,也有一些散落在地里的粮食没有拾干净,很多人都去捡,吴金枝也去,但是她又不放心她的儿子,就让她的儿子随她一起去,她不想让儿子离开她的视线。

她儿子说,妈,我不想去。

吴金枝说,那不行,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

她儿子就随她去了,儿子长这么大,无论办什么事都还从来没有违背过吴金枝的意愿。儿子很懂事,也知道他妈不容易,所以尽管他心里很不愿意,但他还是随吴金枝去了。到了地里,吴金枝并不让儿子下田,她让儿子在田埂上坐着,自己一个人下到田里去捡粮食,弯一会儿腰,再直起身子朝儿子看一眼。儿子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田里散落三三两两的捡粮食的人,大家都在低头干活,没有人和他说话。小家伙很无聊,就对吴金枝说,妈,我来帮你捡吧。

吴金枝说,你想捡就捡吧。

吴金枝也是看着儿子闲得无聊,才随口应了一句,吴金枝要是知道她随口应的这句话会给她惹下塌天的大祸,打死她也不会让儿子下田啊。

儿子就从田的那头朝吴金枝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弯腰从地上捡粮食。就在他快要走到吴金枝跟前的时候,突然叫了一声,吴金枝赶紧直起身子,朝儿子跑过去。娃啊,怎么啦?儿子抬起脚,把脚后跟伸到她面前,那上面扎着一颗铁钉子。钉子不大,扎进去的也不深,但钉子上有锈,吴金枝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有多么重要。她只是把钉子轻轻地拔出来,再用手捏着儿子的脚后跟挤了一挤,她怕儿子疼,没有用太大的劲,然后就用手帕把儿子的伤脚包起来。

她问儿子,碍事不?

儿子摇了摇头说,不碍事。

吴金枝就没有再多问,她让儿子回到田埂上去坐着,不要再下田了。乡下人干的是体力劳动,伤脚伤手的事情经常发生,谁也没有太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何况吴金枝也觉得她儿子的伤的确不重,也就没有太在意。谁知道就是这个小小的伤口,最后竟让她的儿子感染了破伤风,没有抢救过来。

吴金枝趴下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个把月,人都脱了形,大家都以为她迈不过这道坎了,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帮她。顶多也就只能劝一劝,安慰一下,陪着她流一流泪。要想让她活下去,必须她自己振作起来才行啊。那段时间是她妹妹吴银枝天天陪着她,幸亏有了吴银枝,天天想尽办法从她那紧闭的牙缝里给她灌进去一点茶水米汤,才使得她没有断气。

吴银枝也嫁在这个村里,还是吴金枝保的媒。吴金枝原想妹妹的眼神不好,有很多事情都做不来,现在父母还在,可以时不时地帮她一下,以后父母要是不在了,那她磨难就多了。所以吴金枝才想着让妹妹嫁得离自己近一点,这样自己对妹妹也好有个照应。

吴银枝嫁的是余木匠。

余木匠是个瘸子,瘸了一条腿。但余木匠的手艺很好,两条腿上的工夫都跑到手上去了。他的木匠活在远近几个村都很有点小名气,常常有人到家里请他去做木工活。吴金枝相中余木匠,还很费了一番心思,她托过媒人,自己也亲自上门去当过说客。好在余木匠这个人虽然有点手艺,而且手艺还很好,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的硬伤,就是那条瘸了的腿,所以余木匠择偶的的标准也不算太高。加上吴金枝的妹妹吴银枝虽然眼神不太好,但也不是全瞎,在家里摸摸捡捡地做家务是没有问题的。还有一个很关键的条件是吴银枝除了眼神不好之外,其他的方面都很出色,人也长得很漂亮,这就对了余木匠的心思。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给余木匠提亲,而且提亲的人还不少,余木匠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因为有了这份手艺,余木匠的心气就有些高,一般的他看不上眼,条件太好的人家又看不上他,这一来二去余木匠的婚事就拖得久了一些。后来见了吴银枝,余木匠觉得也只能这样了,起码吴银枝在身材和相貌上是不输给他以前看得上的那些女人的,而且吴银枝的人还特别白净,脸细腻得像一块滑嫩的水豆腐。这样的女人在乡下已经是很稀罕的了,如果她要不是眼神不好,那自己只有流口水的份了。

余木匠就答应了和吴银枝的婚事。

可他们结婚以后,吴金枝后悔了。

按理说和余木匠结婚的是吴银枝,要后悔也应该是吴银枝后悔才对啊。可吴银枝因为眼睛不好,从小就养成了一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她内敛,沉默,凡事都不愿意声张,所以当吴金枝知道她的妹妹吴银枝竟然经常挨余木匠的打时,那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

开始吴金枝还不相信,他们两家住得有些远,一家在村西头,一家在村东头,吴金枝是听别人说的,她就跑过去问吴银枝,吴银枝只是哭,并不说。吴金枝就撩起妹妹吴银枝的衣服看,那一看不要紧,差点把她气疯了。吴银枝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竟然横七竖八地趴着一道道血印,就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还有一些圆形的紫斑那是牙齿印。这个畜生,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吴金枝气急之下,抄起一根木棍就满村追着余木匠打。那时候李更生还在,李更生这个人是个闷葫芦,虽然不说话,但那是个铁疙瘩,往哪里一站,哪里就是一个坑。一般人都憷他,何况是他余木匠。就是不用李更生,余木匠也有点怕吴金枝。毕竟他瘸了一条腿,起跑线上就输了一大截,再加上吴金枝这个人又人高马大,性情泼辣,斗起狠来不要命,余木匠哪里是她的对手。

以前和余木匠没有关系的时候,吴金枝听到的都是关于他的好,说他怎么聪明,如何手巧,手艺如何好。后来余木匠成了她的妹夫,他身上的一些毛病便暴露了出来。余木匠除了那些优点之外,身上的毛病还真不少。尤其是闷,不爱说话,肚量小,不容人。他不但腿瘸,心也瘸,尽往歪处想。和吴银枝结婚后,他把吴银枝看得很紧,见不得吴银枝和别人来往,尤其是男人,多说一句话都不行。他总怕吴银枝生外心,和别人有什么瓜葛,给他戴绿帽子。他说像吴银枝这样漂亮的女人谁不想,他出门在外的时候又多,万一哪天吴银枝的裤带没有系紧,让人钻了空子,那他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只要是他认为不当,他就会拿吴银枝是问。吴银枝肯定是不会承认的了,这不承认的结果就会招来余木匠的一顿打。吴银枝挨了打,一般是不会吭声的。她从小就是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再说这种事情你让她怎么开口和人说。说来说去,本来是没有的事情到最后反而弄得好象是真的了。所以她姐姐那里她都不告诉,有时候是吴金枝听见别人说了才知道的。因为两口子打架毕竟不是被窝里的事,那大小总得弄出点动静来,想瞒是瞒不住的。而有些事情它一发生动静就很大,想不让人知道都不行。

吴银枝生头一个娃儿的时候,一只乳房让孩子吹了,生了乳痈,红肿红肿的,疼得很,开始在家里用热水敷,拿蒲公英敷,虽然有一点点效果,但作用不大,最后不得不到医院去找医生。偏偏那天给吴银枝治疗的是个男医生,而且还很年轻。余木匠当时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但人在医院里,他也不好发作,就忍了。那个男医生给吴银枝看得很仔细,先检查了吴银枝的这只患病的乳房,然后把那只好的乳房也顺便检查了一下,然后决定在吴银枝乳房的患处开一个小口,将里面的脓引流出来。看着那男医生的手在吴银枝的乳房上摸来捏去,每一下都好象是在打余木匠的脸,他的脸就黑得像一块生了锈的铁板,冷得快要结冰。像吴银枝做这种小手术是不打麻药的,何况她还有孩子在喂奶,就更加不能用,吴银枝疼得大呼小叫,余木匠却像没事人一样也不来帮她,也不安慰她,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生闷气。回到家里,他就开始找茬,动手打吴银枝。那一次的动静也闹得太大了一点,要不吴银枝也不会让孩子那样哭的。有人马上去告诉了吴金枝,吴金枝赶过来操起余木匠的斧子就要劈死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下得去手,反正当时余木匠是吓坏了,竟然来不及逃跑,就当众给吴金枝跪下了。吴银枝把吴金枝紧紧抱住,她说,姐啊,你要劈死了他,咱们都活不成。

吴金枝用斧子指着余木匠说,瘸子你听着,你要再敢这样打我妹妹,我总有一天要弄死你。

那以后有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余木匠真的给吴金枝吓着了,还是因为李更生的死,吴金枝没有闲暇来顾及妹妹家的事情,反正她没有再去过吴银枝的家里。再后来吴金枝的二儿子又出了事,吴金枝遭受了灭顶之灾,吴银枝就对余木匠说,想过去陪陪姐姐。这种时候余木匠也不能说什么,对这个姨姐他是又恨又怕,但人性总归还是有一点的,他就同意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吴银枝床上床下地照顾着吴金枝,不敢有半点疏忽,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不小心,让姐姐有什么闪失,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想。其实她还有丈夫,还有孩子,但那都替代不了姐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在她的心里,她一直把姐姐看成是母亲的化身,只要有姐姐在,她就有了依靠,有了寄托。如果姐姐死了,以后余木匠再打她,她连个庇护的人也没有了。

但是吴金枝的状态也很让她担心,她找过队里,也找过邻居,能出面和吴金枝说上话的人她都找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但吴金枝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就像一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眼睛虽然是睁着的,但空洞洞的看不到一点鲜活的光芒。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

一天夜里,不知道是谁把一个孩子放在了吴金枝的门口,那个孩子刚出生不久,看样子还没有满月,小手细细的,小额头上的皱纹都还没有散去。从他那张小嘴里发出的哭声比猫大不了多少,可是吴金枝却听见了。她猛然一下子坐了起来,翻身下床,风一样地卷出去,又风一样地把孩子包了进来。身子之敏捷,竟完全不像是一个在床上躺了那么久的人。

孩子身上什么也没有,只用一件大人的袄子裹着,贴身的地方放了二十元钱,还有一张纸上写着孩子的出生年月。这是一个男孩,从他身上好象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遗弃。大家猜这孩子要么是私生子,要么就是谁家的孩子生多了无法养活,就偷偷地扔了。可以肯定的是这孩子不是本村的,但为什么就偏偏扔在了吴金枝的门口呢?是有意为之,还是一种巧合?不管是那一种原因,吴金枝又活过来了,竟是因为这个孩子。这样一来,大家还都有点感激那个扔孩子的人,是他(她)救了吴金枝一命。

吴金枝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来宝,就是捡来的宝贝。

来宝成了吴金枝的孩子,在吴金枝的精心抚育下长得很结实很健康,一脸的灵气让谁见了都忍不住想亲一口,大人们都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这本来是一句恭维的话,谁知道后来却应验了,来宝真的当了很大的官,这是后话。

在来宝两岁的时候,吴金枝去算了一次命。这时候算命已经是一种违法的事情了,只能偷偷摸摸地去。吴金枝是托了人才见着算命先生的。算命先生说了一句话,把吴金枝吓出了一身冷汗。

算命先生说,你的命太硬。

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算命先生,两个人看起来毫不相干,但他们说的话却是惊人地相同。吴金枝怎么能不紧张呢?

她问,有解吗?

算命先生说,有解。

吴金枝问,怎么解?

多做善事。

多做善事?做什么样的善事?

算命先生笑了,他说,天机不可说,这就要靠你自己去领悟了。

在回家的路上,吴金枝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善事。助人为乐是善事,劫富济贫是善事,修桥补路也是善事。但这些事情现在有些已经做不到了,有的即使是能做,那也不是天天都能碰得到的。等回到家里看见来宝,吴金枝的心里一动,这不就是善事吗?收养弃婴,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事啊。

所以吴金枝收养弃婴的经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来宝是她收养的第一个孩子。来宝之后,一直到吴金枝六十七岁出事,她一共收养了四十三个孩子。来宝是这些孩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他后来当上了副市长。来宝也是来到吴金枝家里时年纪最小的一个,年纪最大的是金梅,她到吴金枝家里时已经十一岁了,是个孤儿,在街上要饭,被吴金枝看见了,就把她领回了家。

收养孩子是件很苦的事情,劳神费力不说,责任也大。那么多张嘴你得给他们喂饱,有的孩子你还得给他们看病,他们中间有一些孩子本来就是有了病才被扔掉的,吴金枝没有嫌弃,把他们捡了回来。家里孩子最多的时候有十一、二个,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把吴银枝叫过来帮她。

吴银枝那时候第二个孩子才刚刚一岁,还没有断奶,吴银枝就把孩子也带过来,跟这些孩子一起玩。吴银枝的孩子玩乏了,就跑到吴银枝跟前哼哼,吴银枝就解开了衣襟给他喂奶。吴银枝的孩子吃奶的时候,旁边就围了一群孩子在看,每个孩子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无尽的羡慕与渴望。吴银枝见那些孩子挺可怜的,就一人给他们喂了一口。这时恰好被刚来的余木匠看见了,余木匠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很不好看,他连坐都没有坐,扭头就走了。

余木匠从来不到吴金枝的家里来,他不喜欢这个姨姐,也有点怕她,除非万不得已,他连话也不和吴金枝说。今天余木匠回家丢了钥匙,他来找吴银枝拿钥匙,就正好看见了吴银枝给别的孩子喂奶。他没有说话,拿了钥匙就走。余木匠走后,吴银枝的心里就有些打鼓,她知道余木匠肯定是不高兴了,余木匠一不高兴,就会找她的茬,就打会她,她当然有些害怕。

吴金枝说,他敢,还没了王法

吴金枝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吃完晚饭,把孩子们安堵好,她就去了吴银枝家里,她想去看看吴银枝到底有没有事。

吴银枝从回到家里起,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她不知道余木匠又会从哪件事情开始找她的麻烦,所以她很小心。

吃完饭,余木匠躺在床上,看见吴银枝进来,他就说,你过来。

吴银枝就过去了。

余木匠说,你把衣服解开。

吴银枝以为余木匠又想那事了,就说,孩子们都还没睡呢。

余木匠把烟头一扔,吼道,老子叫你解衣服又不是要你上床,你罗嗦个什么。

吴银枝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但如果余木匠真的拉她上床那也许还好一点,因为余木匠一旦发泄完了之后,他就没有精力再去折磨自己了,也就是说那件事情也基本上可以过去了。但现在余木匠没有那样想,吴银枝的心里就没有了底,她不知道余木匠想要做什么,只好慢慢地把衣服解开,一对哺乳期妇女特有的饱满而充满弹性的乳房就露了出来。

余木匠把吴银枝拉到自己跟前,摸了摸她的两只乳房。他说,你不是奶水多吗,你也喂喂我吧。说完他就叼住了吴银枝的一只乳头,使劲地吮了几口,然后狠狠地咬了下去。

吴银枝惨叫了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吴银枝再一次醒过来时,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吴金枝抱着她嚎啕大哭,她说,妹子,是我害了你,我对不住你。

吴银枝说,姐,这不怪你。

这事当然不能怪吴金枝,她是好心想帮她妹子的,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呢。这件事情要怪就只能怪余木匠,那畜生咬掉了吴银枝的一只乳头,害怕吴金枝来找他算帐,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起来。吴金枝没有去找他,她要照顾妹妹,还要照顾家里的那些孩子,哪里来的闲工夫去找他。但吴金枝去了趟派出所,她到派出所里去把余木匠告了,让警察去抓他。

警察当然比吴金枝有办法多了,他们只用了一个星期不到,就把余木匠抓住了。

余木匠被判了三年刑,这三年里,吴银枝过得很轻松,吴金枝对她说,你们把婚离了吧,那个畜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吴银枝有些犹豫,她说,还是等等吧。

吴金枝说,你还等什么?等那个畜生回来?

吴银枝说,也许这三年的牢能让他改一改,都这么些年了,再说两个孩子也不能没有爹啊。

吴金枝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吴银枝的头说,你啊,一根筋,他要是能该好,那狗都不吃屎了。当断不断,你还有苦头吃。

三年的时间说快真的是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余木匠回来了,家里没人,门锁着,他知道吴银枝肯定在吴金枝家里,就到吴金枝里去找。余木匠提了一个包,这是监狱里发的,身上还穿着去的时候的那套衣服,只是这套衣服现在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他瘦了,黑了,那条瘸腿也因此显得更加地细和弯。

吴金枝不让余木匠进门,一副冷脸,就像看一只狗。

余木匠叫了一声姐,就跪在了吴金枝的门口,从中午一直跪到晚上,直到把吴银枝的眼泪跪出来,将她的心一点点地泡软。吴银枝擦了擦眼泪,牵了孩子,从吴金枝的胳膊下钻出来,往家走去。他们的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余木匠。

吴金枝望着妹妹离去的背影,她不能再说什么。余木匠就算是一只狗,疯狗,恶狗,就算他以前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对不起吴银枝,但他的那些恶都已经遭到了报应。他坐了牢,现在刚刚从牢里放出来,他成了一个名义上的弱者,尽管那些弱是暂时的,表面的,但是它却能够赢得不少的同情心。所以众目睽睽之下,吴金枝就没有开口,她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心里有一种担心,说不出的担心。

日子就在吴金枝的担心中一天天地溜走了,吴金枝老了,吴银枝也老了。这几年吴金枝不大到吴银枝家里去了,她不想看见余木匠那个人。多数的时候都是吴银枝到吴金枝家里来,串串门,坐一坐,也给吴金枝帮帮忙。关于她和她男人余木匠之间的事情,吴金枝不问,吴银枝也闭口不谈。但吴金枝知道,事情肯定还是有一点的。也许是经历的太多,都习以为常了。也许是人的年纪大了,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疲惫和麻木,那些烦心的事情就再也懒得开口。对于吴银枝的这种心态,吴金枝清楚得很,有时候她只要一看见妹妹那张郁郁寡欢的脸,心里就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但既然是说不出的痛,就不能说,就只能关在心里。姐妹俩都不愿意说这个话题,就只能说孩子。吴银枝的两个孩子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去南方打工了。家里没有了孩子,就像没有了生气,两个沉默寡言的大人在家,不要说语言,就连交流的行动都少得可怜。只有在姐姐这里,吴银枝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着的人。

吴金枝家里现在还有三个孩子,十六岁的小菊,八岁的强子,还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叫嘟嘟。嘟嘟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因为她长得很胖,所以吴金枝就嘟嘟嘟嘟地叫着。来宝当了副市长以后,吴金枝的名声就出去了,家里常有人来看望,民政部门也将她家里其他的孩子接走了,这三个孩子中的两个本来也是准备接走的,是吴金枝坚持才留下来的。小菊大了,要出去工作了,她说工作之前想在家里多陪陪妈妈,她是自己要求留下来的。强子有尿床的毛病,每天夜里吴金枝都要起来叫他两三次。吴金枝怕他去了住集体宿舍没有人这么细致地照顾他,搞不好这毛病会加重,那对他以后的影响就大了。嘟嘟是个兔唇儿,就是豁嘴,说话不关风,吃东西就困难,稍不注意喝口水都呛,长这么大吴金枝可费了心思了,一说要走,吴金枝舍不得,眼泪汪汪的,就把她也留下了。现在吴金枝最大的心原就是要赶紧筹点钱,找个医院帮嘟嘟把嘴上的这个缺口补起来。这事光靠吴金枝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她只能找来宝。来宝说这事交给我来办吧,您就别操心了。可来宝是副市长,来宝要管的事情太多,得容他抽出时间来,吴金枝就只能在家里等。

“五一”节的时候,来宝回了一趟家,跟吴金枝说他已经让人联系好了医院,过几天就派人把嘟嘟接到医院里去。来宝很忙,连饭也没有在家里吃,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给强子和嘟嘟带了一些吃的东西,给小菊买了一身新衣服,说小菊马上要去工作了,得穿得像样点。小菊很兴奋,却又很害羞,对于这个年纪像父亲,但论份却只能叫哥哥的人,她的心里既感激,又羡慕。

来宝走后,吴金枝就开始做准备,准备嘟嘟去医院用的换洗衣服什么的。

还有几天就是母亲节了,强子学校的老师来找吴金枝,说要请吴金枝去他们学校给学生作报告。

吴金枝说,笑话呢,我哪里会作什么报告。

老师说,没关系,就是让您给学生娃们说说,是怎么带大强子他们这些娃的,让学生们也受点教育,感受一下母爱的伟大。

吴金枝本来还想坚持不去的,但她看到了强子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强烈的渴求眼神,她就同意了。

其实那天吴金枝讲得很好,她从来宝讲起,一直讲到嘟嘟,很细致,很流畅。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浸透了她的情感和心血,只要一静下心来,过去的那些事情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连想都不用想。讲到高兴时,她哈哈大笑,讲到艰难处,她老泪纵横,连台下的学生娃娃们也跟着一起流泪。吴金枝那天的报告效果相当好,讲完后学生的掌声足足响了几分钟。会后学校把吴金枝留下来,请她吃饭。陪同的除了学校领导之外,还有一位专门从市里赶来的报社记者。

饭后,记者主动提出说要送吴金枝回家。记者有车,学校领导当然再高兴不过,就把吴金枝交给了记者。路上,记者问吴金枝,吴妈妈,您当初收养这些弃婴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

哦,就是您是怎么想到要收养这些弃婴的?

吴金枝喝了些酒,有点兴奋,但她还没有糊涂,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就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记者的观察力是很敏锐的,他立刻知道了吴金枝肯定有话没有说出来,就追问,吴妈妈,没有关系的,在我面前您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

随便说?

嗯,随便说。

吴金枝笑了一下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给我说出去啊。我哪里会想到要去做这些事情,这都是算命的瞎子让我做的。

算命先生?

是啊。算命先生说我的命太硬,总是和我的亲人相剋,要解就只能多做善事。做什么善事呢?我那时手里不是刚刚抱了来宝吗,我想就收养孩子吧,谁知道这一开始就收不住手了。

说完,吴金枝哈哈大笑起来。

记者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听声音笑得有些勉强,吴金枝的回答显然让他有些失望,和他想要的答案相去甚远。

回到家里,吴金枝就去接嘟嘟。她到学校去给学生们做报告,总不能带着嘟嘟吧,她就把嘟嘟交给了吴银枝。这一段时间余木匠一直在家里,余木匠在家的时候,吴银枝是不敢出门的。所以吴金枝只能把嘟嘟送到她家里去。

当时天已经黑了,吴金枝虽然喝了点酒,有些兴奋,但嘟嘟的哭声她还是能听见的,并且是隔着老远她就听见了。她快步朝吴银枝家走去。院门没有关,灯光从屋里照射出来,在院子里的地上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亮光,而这块亮光里恰好裹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吴银枝。因为心里惦记着嘟嘟,吴金枝进去的时候也忘记了打招呼,就径直闯了进去。她一进屋,就看到了骇人的一幕,余木匠一只手抓着吴银枝,一只手掀了吴银枝的衣服,正拿烟头往吴银枝的身上烫。吴银枝手里抱着嘟嘟,她怕嘟嘟受到伤害,所以极力在挣扎,在躲避,但是身子被余木匠搂着,躲不开,两个人的纠缠就引起了嘟嘟惊恐的哭声。

吴金枝看到这一幕,心里就像被刀子狠狠地捅了一下,她叫了一声,余瘸子,你这个驴日的杂种。说着,她就抓起地上的一只小板凳,朝余木匠扑过去。

正是因为嘟嘟的哭声掩盖了吴金枝进门的脚步声,余木匠才没有听见身后的动静,等他发现吴金枝的时候,吴金枝已经快要到他跟前了,慌乱之中余木匠丢下吴银枝就往院子里跑,可是出门的时候他让门槛绊了一下,跌倒在了地上。吴金枝就势扑过去将手里的小板凳砸在了余木匠的身上。这一板凳砸得余木匠通彻心肺,眼冒金星,但再怎么样他也是个男人,他经受住了这一痛击之后,回手把扑过去的吴金枝抱住了,两个人一起在地上翻滚起来。如果说吴金枝的优势在地上,站着的时候,吴金枝是两条腿,余木匠是一条腿,余木匠无论如何是打不过吴金枝的。但是到了地下,两个人都躺着,腿就没有了用处,靠的全是手上的劲,吴金枝再厉害她毕竟是女人,弱是她的天性,再加上余木匠干的是手工活,手上的劲特别大,所以没用多大的工夫,吴金枝就落了下风,被余木匠骑在了身下。余木匠腾出手了,握了拳头朝吴金枝的头上砸下去。这拳头包含了余木匠这些年来对吴金枝全部的怨气,还有就是刚才那一板凳砸出的一种强烈的仇恨心理。如果让他这样打下去,他可以一直把吴金枝打死。

就在余木匠砸了第一下,又举起拳头准备砸第二下的时候,吴银枝冲了过来,她手上拿着一根棍子,一下子就砸在了余木匠的后脑勺上,余木匠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吴金枝从地上爬起来,不解气地又朝余木匠踢了一脚,就没有再去理会余木匠。她把吴银枝拉进屋里,在灯下掀起吴银枝的衣服,映入眼帘的情景让她目不忍睹。吴银枝的身上大大小小布满了几十个被烟头烫过的疤痕和燎泡,连两只乳房都没有放过。看到这些,吴金只心里那个痛,说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抱住妹妹失声痛哭。

这家里的动静闹得这么大,隔壁左右再装聋作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就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吴银枝的院子里来,余木匠的死就是在这时候被大家发现的。

按说余木匠也是个经得住磕碰的人,怎么吴银枝那一棍子就把他打死了呢?而且余木匠被砸的后脑勺上连一点血迹都没有,他怎么就死了呢?

吴银枝是个胆小的人,刚才情急之下的举动那决非是她的本意,她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有点傻了。吴金枝紧紧地抱住她说,没事,有姐在,没有事的。

吴金枝对进来的人说,大家来得正好,请大家给我做个证,余瘸子是我打死的,与我妹妹没有一点关系。余瘸子他就是个畜生,这些年来把我妹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早就该死。大家看看这畜生在我妹妹身上做下的事情,哪里还有一点人味。说着吴金枝就把吴银枝的衣服解开来,把吴银枝伤痕累累的身子展现在大家面前,人群里就发出了一声声惊呼。吴金枝说,事情是我做下的,我不会让大家为难,我现在就去派出所自首。看在乡亲一场的份上,还请大家帮我看好我妹妹,看好这个现场,一会派出所会派人来清理的。我在这里谢谢大家了。吴金枝给众人鞠了个躬,然后就提着棍子直接去了派出所。

在路上,吴金枝把棍子从头至尾用手擦了一遍,最后棍子上就只留下了吴金枝一个人的指纹。

登有吴金枝先进事迹的长篇报道是第二天一早见的报,报道写得很详细,很感人,情节也基本上是真实的,只是吴金枝找算命先生的那一节去掉了,没有写出来。副市长来宝的办公桌上也有一张这样的报纸,他正在看报纸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电话里说他母亲吴金枝出事了。

事情很清楚,后果很严重,按法律规定杀人是要偿命的。但吴银枝在对调查的警察说,余木匠是她杀的,当时她姐姐吴金枝正被余木匠压在身下,是她一棍子砸在了余木匠的脑袋上。可是作为唯一凶器的那根棍子上却只有吴金枝一个人的指纹,而没有吴银枝的指纹,对此吴银枝没有办法做出任何解释。而吴金枝也始终就是一句话,余木匠是她打死的,余木匠该死。由于整个事件中没有第三者,而她们两个人的话又只有吴金枝说的与事实相符,所以吴金枝就成了本案的唯一嫌疑人。吴银枝在警察面前哭晕了好几次,说她姐姐是冤枉的,但都没有用,警察只相信证据。对于这个小姨的事情,来宝以前有过耳闻,但他也知道得不太详细,这一次母亲出事后,来宝花了几天的时间对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做了详细的了解,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很震惊,也很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过问小姨的家事。这期间他去看了一 次母亲,怪母亲为什么没有早点把小姨的事情告诉他。

吴金枝笑了一下说,你是个大忙人,我哪能为这点小事给你添麻烦。

来宝却哭了,他说,妈,我对不住您。

吴金枝说,又说傻话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你回去吧,以后也不要来了,这样对你不好。

来宝走了,他想他得为母亲做点什么,比如请个好律师。母亲的活罪虽然不能免,但也不至于定死罪。母亲劳碌了一生,到了晚年却碰上这样一档子事,他心里很难受。但事情现在还没有眉目,他也不能对母亲承诺什么,再加上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说太多的话,他只能含泪离开。

这时候在吴银枝的家里也聚集了一些人,村里有头有脸的有身份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他们在商量怎样帮吴金枝。他们写了一份请愿书,全村的人都在上面签了名字,联名请求政府对吴金枝能从轻处罚。他们把请愿书交给吴银枝,对她说,你把这个拿去找来宝,兴许能帮你姐姐的忙。

请愿书是民间自发写的,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到底能不能帮到吴金枝,他们心里也没有底。他们想吴金枝的命一向都很硬,这次能不能逢凶化吉,逃过这一劫,那真要看她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