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

“叫什么名字?和褚家是什么关系?出济阳关做什么?”

审讯灯一转,强光直射眼睛,疼得菁菁瞬间流泪。

她下意识地扬起手,带动腕上铁链“哗啦啦”地响。

“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回答!”

好累...从渝军攻破济阳城,她试图出关被抓开始,来来回回就这些问题,不知道答了多少遍。

她疲倦地重复:“我只是褚家的一个粗使丫头,出城是为了回家,我家在济阳关旁边的归甲县...”

“啪!”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印扔在她面前,红绳串着,隐约可见篆书刻的“泊渝”两个字。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审讯官站起来,逼视着她,阴森森地笑:“一个丫头会有这个?”

她面色倏然雪白,呆坐着,也像浸在冰水里。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们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只见审讯官眼中寒光一闪:“来人,送刑讯科!”

原来肉体可以这样痛,四肢吊在铁架子上,腿骨一节节敲断。

人已经疼得昏过去,却被兜头的冷水泼醒。

昏过去,泼醒。

再昏过去,再泼醒。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痛入骨髓,钻心剥肤,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

最后被抬出来,扔回牢房,摔地上那一刻,恍惚看见身下鲜血飞溅,染红墙面。

好冷,她模糊地想,这回该死了吧?

闭上眼睛,恍惚回到那个马厩,也是这么黑,这么冷。

地上垫料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马头凑到人脸边“咻咻”地呼湿气,他把外套脱下来,裹她身上,握住她的手说:

“菁菁,你记住,待会儿见了他们,你就说是我带你进的马场,我叫你骑的飞练,也是我杀了它,一切都跟你没关系,记住了吗?”

他加大手中的力度,那样重,把她的手都捏疼了,还是说:“记住了吗?”

十几岁的少年,眼睛明亮如星辰:“你放心,只要三哥在,你一定平安无事。”

二、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听到有人在叫:“醒了!醒了!”

医生护士围上来解开她的衣领,手轻轻按她额头上,“许小姐,感觉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张张嘴,声音枯哑得不像自己。

“这...是哪?”

“这是医院,渝军战地医院。”

她一震。

已经听见门外沓杂的脚步声,数人簇拥着一个人进来,

屋内人神情皆是一肃,自动让开路,医生迎上前,叫了声:“崔先生”。

“总算过了危险期,烧也退了,只是腿伤得静养,骨头愈合需要时间....”

他恍若未闻,死死地盯着她。

原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她,一千二百八十七天,那么久,那样久。

仿佛几生几世。

如果不是济阳监狱长在他手底下做过侍卫,她说不定已经叫人当间谍毙掉。

那样也好,断了他的念想。

从此做个行尸走肉,也好过现在,没日没夜,千刀万剐。

他还记得三年前,她惊惶地望着他,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怀里还紧紧抱着她誊抄的诗文和裁剪的报纸。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熟悉的簪花小楷,一张一张,像刀子一样剜进他心里,她和谁“各在天一涯”?!

若不是倾箱倒箧从书柜最底下翻出来,他还被蒙在鼓里!

“拿来!”他极力压抑想要撕碎她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她却抱得更紧了,嘴唇哆嗦着,近乎哀求地唤他:“三哥....”

还有脸叫他!他那样爱她,任她辖制,恨不得把一颗心挖出来给她,唾手可得的江山都不要,只要她,她竟然这样待他!

就他傻,只有他傻,由着她一次又一次欺骗!

他大步走过去,劈手夺下来,狠狠掷进炭火盆里,油印报纸刹那间发出难闻的焦煳味儿,不甚清楚的新闻照片,足以让他嫉妒得发疯。

她扑进炭盆里抢,那样赤红滚烫的明炭,手都不要了吗!

他一把将她拽起来,用尽平生的力气狠狠掴了她一巴掌:“许菁菁!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从来不舍得打她,这一巴掌,如同打在自己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痛不欲生。

她被打懵了,过了许久才慢慢看向他,眼底像无望的深渊,脸上却带着残忍和痛快笑意:“崔泊渝,我告诉你,褚朝卿就是褚朝卿,你永远都比不过他。”

没人知道,他有多绝望。那种你爱的人根本不爱你,不管你怎么努力,怎么卑微讨好,她都不爱你的时候,有多绝望。

仿佛困兽,陷入绝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等着被无边的黑夜笼罩,吞噬。

那天以后,直到她离开,他再也不愿意见她。

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可她竟然又出现了。

就在两天前,情报处主任支支吾吾,还是汇报了她在济阳监狱的消息。

他刚开完通宵的作战部署会,盥洗室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凉水,他把毛巾扔下,有一刹那地犹疑:“你说谁?”

门口的人战战兢兢,却未敢再说第二遍。

那是渝州官邸从来不能被提及的名字,他的禁忌,像个疮口,脱了痂,好了皮,却不能碰,揭开来全是脓水。

他本来已经放弃,接受漫长的余生不会再有她,接受她是流风,是彩虹,是夏夜皎柔的昙花,短暂惊艳过他的世界,然后消失不见。

可她竟然又出现了。

侍卫处劝他:“济阳乃前沿阵地,战事未靖,主帅实不宜此时过去”。

他摆摆手,当即叫人安排专列。

熟悉的面容,因为受伤,更显苍白娇弱,阳光洒在病床边,无数金沙金粉在光棱里翻飞,像细微的水波,轻轻地漾动。

一切都恍惚是梦。

她往被子里瑟缩,微不可闻地叫了声:“三哥。”

他这几年积攒的痛楚,怨怼,瞬间溃散。

像是命中注定。

逃不掉。忘不了。

前线军务繁忙,他仍每天来看她。好在她年轻,又救治及时,身体恢复得很快,没多久便能拄拐下床活动。

这天他公事结束得早,回来就见护士搀着她复健。

初春的天气,她只穿了一件鹅黄色短衫,滚着葱绿色花珠辫,在色彩暗淡的军营里,仿佛一簇迎风开放的报春花。

他甚是高兴,随手摘下军帽递给侍从,从护士手中接过她,扶她到廊下休息:

“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天,咱们就能回家了。”

她顿了顿,明显知道他说的“家”是哪,咬着嘴唇半天才道:“我不回去,求三哥给我一道通关手令。”

他陡然气血一冲,真怕自己扑过去掐死她,转头大喝一声:“来人!”

“到!”。

那侍卫原本为了避嫌,站得远远的,这会儿连滚带跑地过来。

“拿二月二十三的《济阳日报》过来!”

等报纸拿来,他手一扬,厉声道:“读!第三版第四列!大声点!”

侍从素知他是烈火轰雷的性子,当即一顿脚“是”,硬着头皮大声读出来:

“启示。朝卿与许菁菁女士自幼相识,本为挚友,并无婚契,许女士生活行动与朝卿毫无干系,恐未周知,引不必要之误解,特此登报声明。”

他冷声:“听清楚了吗?”

她面白如纸,坐在那儿,像一片寒风中的树叶,摇摇欲坠。

他毫不留情道:“渝军还没破济阳城,褚朝卿就发这样的声明,献宝似的把你献出来,想跟我谈,我跟他有什么可谈的?当年你不顾一切跟他走,他就这样待你!”

他望向她,她瞳仁里的绝望、痛苦,映在他眼中,他也禁不住心里一痛。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

明明是他们最先相遇的。

四、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多情累美人

那还是他16岁,她13岁的时候。

她过生日,头天竟下了一夜雪,见他来,欢欣雀跃,央他带她去骑马。

“那怎么行”他想都没想,当即回绝。

她慢慢垂下头,点漆般的双瞳,黯然失落,叫人无限怜惜。

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躁:“行吧,行吧。我带你去,你千万别叫人知道。”

那是总统府的私人马场,远山含碧,近湖凝霜,厚厚的积雪覆在草地上,像一张广袤柔软的羊绒毯子。

她忽然叫:“三哥你看!”

只见湖边有一匹马,高大矫健,毛色是罕见的金粉色,阳光下微微一动,仿佛千万粒粉色的钻石,流光璀璨,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前日听说大宛国新贡了一匹马,极珍贵的纯种阿哈尔捷金,想必就是它了,真漂亮。

她奔过去,一双眸子顾盼生辉,新奇不已:“三哥,这马真好看!我能骑它吗?”

他那时只是武备学堂刚毕业的二等兵,靠着她父亲的关系,在马场谋到一个小职位,每日不过扫地,喂马,前途渺茫。

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在她跟前逞强:“当然能骑”。

说罢,趁没人在,拉住绺头,扶她上去。

她熟练地一翻,立身坐定,朝他盈盈一笑,露出左颊浅浅的酒窝,恍惚翩然飘落的精灵。

他将缰绳递到她手中,她扬鞭驰过马道,道旁数十株红梅,正映雪怒放,她的笑声如同漫山遍野的暗香,萦魂饶梦,袭人欲醉。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神魂震动。

那样的情境,他此生都会记得。

后来两人被锁马厩,总统发了很大的火,亲自提审,她挡在他前面,急得快哭了:“褚伯伯,是我看飞练好看,非要骑它,不能怪三哥。”

她父亲许成章,总统府的秘书长,跪在地上唯唯磕头。

当时他根本来不及想太多。

眼看那马发了狂,撒开蹄子,一路横冲直撞,又跳又踢,几次险凛凛将她甩落。

她在颠簸中力气渐失,已握不住缰绳,若摔下马,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机立断,拔出配枪,一枪毙马。

总统拿起收缴上来的旧驳壳枪,在手里颠了又颠,止不住地惊讶。

一旁的侍卫长笑道:“马虽大,心脏却极小,这么急奔的速度,就是我,也未必能一枪打中,这小子,可真能耐!”

总统偏着头问:“真的?连你也不能一枪打中?”

他因祸得福,被总统钦点派往欧洲军校学习。

一去就是五年。

那时候,去那种地方,任谁都想得到,一个黄皮肤的人会遭遇什么。

他吃尽苦头,从不放弃,只为争口气。

毕业那天,乌压压一礼堂的人,同学、朋友、连平日里最严厉的教官,都站起来,为他鼓掌。

他一直以为自己无坚不摧。

五、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直到再见到她。

那时她母亲已去世多年,父亲则刚刚离世。

出殡那天,摔盆儿、奠酒水、执引魂幡...她一样样学,一样样做,仿佛一夕之间长大。

送走最后几位吊客,她独自站灵堂外面,天空飘着银丝细雨,孝服两边给凉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对白色的风帆,在这清秋的寒韵里,连空气都岑寂了。

“三哥。”

她没回头,亦知道是他:“我托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走到她身侧,望着深堂中她父亲的灵位:“我调阅了所有卷宗,老师确实是溺水身亡。”

她遽然转身,抓住他的衣襟,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溺水?你信吗?!你也是湖珠人,湖珠是水乡!孩童不会走路,就会游水,他怎么可能溺水?”

她的脸颊被雨水濡湿,恳恳地望向他,瞳仁纯净得像夜空的星星,望得他心都碎了。

他极力安慰她,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竟说:

“三哥,你才回国多久?手无寸功,居然能在军政两界身兼数职,不知道你的紫绶金章里,有没有我父亲的性命?”

气得他当场拂袖而去。

也许从那时起,他已经慢慢失去她了。

可惜那时候他初涉政坛,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根本没精力留意她的变化。

直到她与褚朝卿肩并肩出现在他面前。

他才发觉,太迟了。

还是褚朝卿主动上前打招呼:“我是叫你崔将军呢,还是跟菁菁一样,叫你三哥呢?”

她脸一红,伸手在褚朝卿背后一拧。

褚朝卿立即被掐得龇牙咧嘴,低声埋怨:“你轻点好不好,我也要面子呀。”

她穿了一件烟紫色撒碎丁香花的旗袍,已经由甜美灵动的小女孩长成了含苞待放的少女,和羞低头,双颊绯红,仿佛一姝醉海棠。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心里一搐,说不出来有多痛楚,简直是万箭攒心。

离开总统府时,他送她回去。

她安静地坐在车里,把头靠在窗上,窗外漫天火烧云,红得泛紫,像钻石锦盒里那种丝绒底,衬出她娇柔的侧颜,长长的睫毛,像两朵轻盈的蝶翅歇在脸颊上。

他叫司机把车停下,扳过她的脸,凶狠地吻下去,辗转吮吸......怎么都不够,不甘心,最后甚至将她的舌头咬住,他觉得自己疯了,恨不得将她抽出来吞进身体里...

她拼死挣扎,他终于松开手。

司机早溜得没影,她抱住胳膊,小小地,呆呆地,瑟缩在角落,仿佛劫后余生,眼睛里只有惊悸和害怕。

他明白,真的来不及了,太迟了。

许是情场失意,接下来几年,他的部队所向克捷,屡立奇功,他在军中声望愈来愈高,职务亦愈来愈高。

身边年高德劭的幕僚长婉言提醒他:“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他心如明镜,只是即便他韬光养晦,藏锋守拙,褚家也不是傻子,未必会放过他。

幕僚长抽出雪茄匣子慢慢点上,向他笑道:

“也不是没法子,总统大人有位千金,是大公子褚朝卿的胞妹,尚未婚配,凭先生品貌才学,如果能与褚家结为秦晋之好...”

他心里烦乱如麻,这个当口,竟然满脑子都是她。

幕僚长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当年朱升献计: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关窍就是这个“缓”字。”

“我知先生并非久居人下之人,过个三年五载,先生想停妻再娶也好,休妻再娶也罢,全凭先生做主。”

他不由得苦笑,做主?如果娶的不是她,其他人,是谁又有什么差别?

最后仿佛自暴自弃似的:“随你们安排吧。”

六、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想到这儿,他就头痛。

刚才开会,一直在济阳关前线驻防的伍常威拦住他,开口就道:“我们兄弟赶走了褚朝卿,辛苦打下济阳城,先生不会不认账吧?”

真是贪得无厌。

济阳之役,伍常威公报私仇,等先遣军斩关夺隘,折损殆尽,才姗姗来援,抢了统税局还不知足,还敢要统辖权。

他忍着气,淡声道:“伍师长莫急,仗还是要打的,等过了济阳关,要多少地盘没有?”

那伍常威仗着年高又是旧部,竟说:“崔先生平白无故地原地整军,这仗到底还打不打,几时打?”

又冷笑道:“听说先生接回了许小姐,先生不会忘了当年是怎么和褚家闹掰的吧?老夫倚老卖老,送先生一句话:色令智昏。”

说毕扭头就走了。

他站在那里,太阳穴突突地跳。

当年的事,的确赖他。

褚家是旧式家庭,婚礼自然按旧俗,他这里不过收拾房子,预备鼓乐喜轿。

吉期前一天晚上,家里张筵设戏,宾客如云,杯里的酒一遍遍斟满,他却莫名地感到厌倦,躲进后院,点上一支烟。

婚房的家具早叫人挪了出去,只在正厅中间摆了一张天地桌,杏子红的软漆布、铜香炉、一对尺来高的龙凤红烛,兀自在暗夜里燃烧,衬得屋子里更幽晦了。

他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轻轻推开卧房门。

一眼看到她。

明明暗暗的光影里,她立在衣架旁边,袅袅婷婷,长发如瀑,衣架上挂着他明日一早迎亲要穿得喜服,玫瑰色的长衫,系着大红绸花。

他屏气凝息,看她握着喜服的袖子,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饮鸩止渴一般,把脸紧紧贴在衣服的胸口,抱住衣服,缓缓闭上眼睛。

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他整个人震了震,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悸动,简直要爆炸了,他一脚踢上房门,几步过去,猛地将她拦腰抱起,一把扔在婚床上。

床上铺的红枣、花生,滴溜溜滚了一地,外面宾客晏晏,两个人却像魇住了。

像戏文里唱的“神案底下叙叙旧情”,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吻住她,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大红鸳鸯戏水的被单,衬得她洁白无瑕,这么多年,他为了按捺他自己,忍得骨头都酸了。

像是干涸已久土地,终于迎来了渴望已久的甘霖,真真的,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最后失控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满意足地叹息:“原来你爱我!”

天一亮,他便去褚家退了婚。

没有联姻作保,令他与褚家原本就稀薄地信任荡然无存,总统明饬他“拥兵自重”,终于下令开除他军籍,免除所兼一切职务,他亦通电全国,在渝州另组新府,与褚家彻底决裂。

可他毕竟根基尚浅,褚家以“甘辞厚饵”相诱,友邦纷纷站出来,指责他“忘恩负义”。当初跟他去渝州的七个军,只有两个是嫡系,其余的也未尽在他掌控之中。

他腹背受敌,焦头烂额,与幕僚设计奇袭永丰港,最后一搏,谁知计划竟意外泄露,只得作罢。

后来,他邀元老出面,以每月上交二百万军费为礼,屈膝与褚家讲和,以九龙口为界,宣布“共治”。

如果当初他能沉住气,蓄力几年,也许不是现在的局面。

七、手把齐纨相决绝,懒祝西风,再使人间热

但他从未后悔过。

尽管外头波谲云诡,只要回到家,他就莫名地放松下来。有时候公事晚了,也惦记给她打通电话,这样的生活,从他母亲去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

偶尔她来了兴致,亲自下厨做上碗阳春面,几道简单的小菜,两个人亦甘之如饴。

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后来她渐渐沉默,常常一个在人小书房发呆。

他以为是自己太忙了,便抽空提早回家陪她。

他记得他推开书房门,她慌乱掩藏的神情。

像极了小时候,她每次闯祸,躲在他背后向大人撒谎时的样子。

他心里猛地一沉。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但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折磨得他发狂。

他终于翻出她那些报纸和诗文。

他记得她抢不过他,守着火炉,那珍重珍爱的模样。

原来毁掉一个人最容易的办法,就是给他希望,给他幸福,再生生地夺走这一切。

她说的没错,他的确比不过褚朝卿,那个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

不像他,一个穷小子,一无家世,二无财资,一路摸爬滚打,辛酸血泪走到今天。

是他高攀了她。

她和褚朝卿才是一类人,天生一对。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并不是愤怒,只是觉得悲哀,纵然雄兵百万,谋臣似海,却在这一刻,彻底地败落。

书房的窗户没关,风吹进来,桌上的洋装书哗啦啦地翻页,初秋的天气,竟然有了浓浓的凉意,他站在那,看见楼下的岗哨,一个一个,钉子一样伫立。

豁出半壁江山,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竟然是这种结果。

他终于决定放过自己。

“我崔泊渝不才,却还不屑豪夺强取,相识至今,我自问真心待你,披肝沥胆,你不乐意,我不勉强,咱们一拍两散。”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见她。

只有一回,他在官邸开会,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站在院子里,远远地望着他。

院子里有一株极大的鸡爪槭,繁密的树冠泼散开,一簇一簇,仿佛千万把剧烈燃烧的火苗,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嫣红色。

她就静静地立在树下,一动不动,长久地望着他。

第二天,侍卫处告诉他,她夜里乘火车离开了渝州。

他一瞬间力气尽失,心神俱裂。

上次这种感觉,还是他父亲去世。

家道败落,母亲苦苦拖着他们姐弟三人,无权势无背景,屡遭重捐苛派,他上前理论,竟被押到县里拘役。

母亲倾尽财资,终于将他保出来,一家人走投无路,抱头痛哭。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种滋味。

不过现在,她回来了。

几年的折腾,他已经想通,他想要的只是她而已,其他的,他不想再追究。

他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天黑了,回屋吧。”

她不答。

他带上军帽,向她交代:“我晚上还有事,就不来看你了。”说罢转身就走。

她这才慢慢站起来:“三哥,这么晚了,吃了饭再走吧。”

八、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再拿不到东西,恐怕来不及了。

还好昨晚吃完饭,想法子留他过夜。

菁菁推开卧房门,听到他均匀地呼吸,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按照计划,她拿到东西,交给伍常威,再由伍师长送到褚朝卿手里。

到时候内外夹击,必能大败渝军。

她轻阖上门,悄悄走到窗边,摸出怀里的珐琅珍珠怀表,借着哨亭的微光,看了看时间。

四点二十七。

“放心,一个钟头就能送到。”临行前最后一次推演计划,褚朝卿告诉她。

大约想安慰她,时间短,没人会发现她是奸细。

话虽这么说,等起来却是另一回事儿。

每分,每秒,都像被搁火上慢慢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差不多了吧?”

她心头一颤,崔泊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盯着她,慢慢地笑,笑得她毛骨悚然。

他不紧不慢穿上衬衣,扣紧扣子:“我说,东西差不多到褚朝卿手里了吧?”

她瞪大眼睛,在巨大震动里,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不能说话,不能移动。

直到他逼近,她终于醒悟,跳起来就跑。

来不及了。

他闪身向前,一把钳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提起来,“咚”一声,狠狠摁在墙上。

“叫我猜猜,偷了什么!”

清俊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

“兵力布防图?还是,作战计划?”

滚烫的呼吸喷她脸上,仿佛蕴藏着焚毁一切的怒火,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被掐断了,奋力抓住他的手腕:“放....开我....”。

巡逻的侍从已经听见声响,迅速聚到门口,急促地叩门:“崔先生?有事吗?”

他只顾贴近她,手如同铁箍,一点点加大力度:“先用苦肉计,再用美人计,真是好手段。”

“许菁菁,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

她在窒息的边缘徘徊,望着他,用最微弱的气息道:“因为...你永远都比不过褚朝卿。”

还是这句。

他瞳孔在急剧地收缩,猛然加大手中的力道,额上青筋一根一根暴起,怒吼一声:“找死!”

那样子,疯了一样。

就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突然松手,她直接扑倒在地,剧烈地咳嗽,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

“很好。”他冷冷地俯视她,眼底尽是克制的杀意,转头朝门外喝道:“都进来!”

侍卫听得指令,立即破门,鱼贯而入。

他俯身:“许菁菁,我给过你机会。”

他慢慢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拂到耳后,动作好轻柔,好轻柔,仿佛呵护着什么心爱的宝贝。

他想起很多年前。

家里受人欺辱,他被押到县里拘役。

出来后,他发誓要做官,做最大的官。

他寻到同乡名士许成章门家,跪在门前,一次次叩头。

“湖珠崔泊渝,素仰许先生清名,特来拜谒,望先生不惜阶前寸地,收我为徒。”

寒冬腊月,那么冷,那样冷,恨不得把人都冻碎。

门终于打开,他记得那个甜甜的声音:“外面冷,哥哥进来吧。”

那是他心里的火种,埋了十几年,现在终于能将它拨出来,亲手掐灭。

他反手拔起腰间的配枪,咔哒上膛,对准她,眸光颤动,声音平静得骇人:

“既然你那么爱褚朝卿,我就成全你,让你们在阴曹地府做一对有情人。”

“砰!”

山海俱寂,只余血滴声,啪...啪...

九、佳期在,宝钗鸾镜,不负平生

翠山。

冷云别苑。

三人围坐,一位身材微胖,慈厚平和的太太道:“怪倒是避暑的地方,四月里还寒侵侵的。”

另一位年轻的太太道:“虽冷些,东西齐备,又隐蔽,你瞧窗外,绿渊潭多漂亮。”

第一位太太点点头,“嗯,就算如此,老三也该提前打声招呼。”

“可不是!吓死我了!等他回来,我非得好好说说他!”

这时候,第三个人终于露出真容:菁菁。

从济阳回来后,她一直在山里养伤。

听到这儿,忙站起来道:“大姐二姐,这是我的主意,不能怪三哥。”

那位二姐“扑哧”笑出声:“大姐你瞧,还没怎么样呢,就有人护短了?”

菁菁的脸慢慢红了。

大姐抿嘴一笑,拉菁菁坐在身边:“别理她,身上的伤不碍事吧?”

“没事,那枪改过,空有响,打身上不疼。”

“血是怎么回事?听说流了一地。”

“那是猪血,提前放了盐。”

大姐点点头:“难为你们,褚朝卿这个人疑心最重,当初你将永丰计划拿给他,他也没能信你,不演这么一出,他又怎敢用你送的军力布防图。”

菁菁低下头:“当年我一时冲动,只想为我爹报仇...”

“呦!”二姐叫道:“这事儿全怪我!你也知道,那时候满大街横幅,叫老三通电下野,他呢,偏偏还要冒险打什么永丰,我这心里着急...”

那还是在渝州。

某天下午,出嫁多年的二姐突然冲到官邸,指着她的鼻子道:“许菁菁,你自己的仇自己报,别拖老三下水!”

她才终于知道父亲落水身亡的真相。

那位清流派秘书长,发觉褚家卖国求荣,直言极谏,惹恼了上峰,竟被设计暗杀。

这事当年褚家做得极隐秘,难怪她想方设法,甚至故意接近褚朝卿,都一无所获。

多年的心病,忽然解开,她像从大汗淋漓的梦里醒来。

从那时起,她每天看报纸,剪报纸,密切关注褚家的动向,直到被崔泊渝发现...

大姐拍拍菁菁的手:“伍常威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已经死了,褚家也彻底败了,你大仇得报,以后千万不能不辞而别了。”

“是啊!”二姐道:“你走了以后,我瞧老三那生不如死的样子,我快后悔死了!”

菁菁静静地听,眼眶发酸。

她记得她离开那天,他刚好在官邸开会。

她寻过去,远远站在院子里。

院子中有一株极大的鸡爪槭,繁密的树冠泼散开,一簇一簇,仿佛千万把剧烈燃烧的火苗,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嫣红色。

日色黄昏,隔着绿窗棂,只能模糊看到他一点侧颜。

她近乎贪婪地,长久地望着他。

那个踏雪而来,为她舍命毙马的少年。

她不能叫他冒险。

更不能在得知真相后,仍坦然享受“岁月静好”。

在报纸和诗文引他误会后,她将计就计,带走永丰计划,献给褚朝卿,做她的“投名状”。

忍辱侍敌。

终于,苦心人,天不负。

大姐疼惜地握住她的手:“好孩子,老三的性子,你知道,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可他不说,我做姐姐的也知道。”

“这么多年,他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在等着你。”

她终于落下泪来。

记得小时候,她挑食,什么肥肉、香菜、芹菜,统统夹他碗里。有一回,叫她母亲瞧见,嗔怪他:“老三也是,能惯她一辈子不成?”

他坐在那里没动,耳朵都红透了:“一辈子就一辈子。”

他从没忘记他说过的话。

二姐道:“老三拍电报来,说济阳那边已经开完善后的会,过几日就该到渝州了,叫我们接你回家。”

是的,回家。

跨越山海,她终于归来,而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