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9期内容
父亲是1987年不再做石匠的,不是不想干,而是他实在干不动了。日久天长的超负荷劳动,让他落下一身毛病,年纪愈高,腰腿愈是经常疼痛。
不干石匠,可一家人还得养活,于是父亲就开始卖鞋具。我们村有打铁的传统,主要打制鞋用的拉刀、冲子、锥子之类。之前多销在附近,后来很多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纷纷加入到打铁大军,打铁的人越来越多,鞋具的产量越来越大,便有人跑起销售,将产品销往全国各地,赚取差价。
没有任何人领路,初入行的父亲起步艰难。母亲向我小姨借了200块钱,做他进城的路费;父亲将钱拆分揣进两个口袋,奔向他从未去过的城市。那天,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足有一百多斤钢铁制成的鞋具,都是为需要现货的鞋厂或者鞋料商店准备的。打开院门的时候,父亲忽然停下,扭回头冲母亲说,要是卖不掉呢?母亲说,卖不掉怕什么?还有下次。父亲在门口停留片刻,咬牙往肩膀上颠颠挎包,走出了村子。
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卖东西,没有任何经验,也没有任何熟人和门路……城是一家人的希望,但也可能是万丈深渊。父亲当时的心情一定是苦涩而又忐忑的吧?城里的高楼大厦让他眩晕,街口的红绿灯让他不知所措,饭馆散出的香气以及昂贵的物价,会让想家的父亲随时都起了马上返程的念头。可一家人的日子,还需要他去养活。
不久后,父亲就回来了。他背着沉重的挎包,灰头土脸——他的城市之行并不顺利,没有卖出去一个鞋具,没有赚到一分钱。
父亲躺在炕上,一整天都没说话。后来,他小声对母亲说,不行的话,我还去打石头吧。母亲冷下脸,说,就这样打退堂鼓了?一次不行,再来一次!父亲说,可是没钱出去了。母亲说,我有!
那段时间母亲在给镇上的刺绣厂做零工。她托熟人预支了200块钱给父亲当路费,成为他第二次进城的胆量,和一家人生活的寄托。所以这一次父亲进城,就有了些许悲壮的意味。
这回进城父亲多少卖出去一些——有现货,也有订单。回来后父亲便开始给对方发货,他找最结实的木头钉了箱子,又用包装机一遍一遍地打包好。之后的很多年里,父亲都一直这样发货。他说箱子虽小,但里面都是钢铁,每一箱都几十斤重,不打结实些路上会散架。就这样,父亲开始了他的鞋具销售生涯,一干很多年。
父亲极少在我面前讲他城里的生活。当我问起,他会说,等你长大以后自己去看。后来才知道,他是不想将那些不美好告诉自己的儿子。有时他与村人闲聊时说起城里的事情,我能够通过他的只言片语脑补那些画面:不管多远,哪怕一天两夜的路程,他也不会买卧铺票;出门前两天他把母亲烙的烧饼当一日三餐,后面的日子就靠从商店买来面包对付,连咸菜、瓶装水都不舍得买;住宿挑最便宜的私人小旅馆,为了省下两毛钱不肯乘公交车,而是背着一百多斤的挎包在寒风中或者烈日下步行……父亲将进城的开销节约到极致,但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包用来跟人递话的高档香烟。
其实他很怕走进鞋厂或者鞋料店的门,怕遭到拒绝。因为大多时候,对方并不需要父亲的货。他要陪着笑脸,递烟、点火、说尽好话……那一刻,父亲没有尊严。
有一次在天津火车站附近,父亲遇到村里的两个同行。他乡遇故知,父亲兴奋地拉他们去饭馆喝酒,不觉就喝醉了——那是父亲卖货生涯里唯一一次进饭馆,最后是两个村人轮流将他背上了返乡的火车。这事曾一度成为村里的笑谈,母亲就很不高兴地说,这么多年他在外面饭都舍不得吃,却花钱请同村人大吃大喝,还毫无设防地喝醉,你们怎么能笑话他呢?她是绝不允许村人将我父亲当成笑话的。
后来,父亲年纪越来越大,鞋具生意也日暮西山,他不再出去,就靠电话与几个老客户保持往来了。再次进城已是2003年,那年我在城里买了自己的房子,父亲自告奋勇过来帮忙装修。尽管我告诉他有装修工人,我花了工钱、有合同的,父亲还是要帮忙。头几天没通水,父亲就从一里以外的饭店挑水过来,搞得装修工人都不好意思了,见他来,忙把他让进一间屋子,摆好茶让他喝。父亲说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当监工的。装修工人说您还是当监工吧,这样我们心里踏实。那段时间父亲住在我那里,每天晚饭我们都会喝上一点酒,天南地北地聊。那是父亲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他的儿子终在城里有了一套还算不错的房子,并且在装修这件事情上没有半点马虎。
那些天父亲闲着没事,就去楼后开了一块小菜园。我告诉他,等草坪建起来,物业是不允许在这里种菜的。父亲说,能种多久种多久吧,地哪能闲着?为此他特意回了一趟乡下,带来了蔬菜苗与蔬菜种子,还有锄头、铁锹和镰刀。父亲把菜种上,又嘱咐我一定要勤管理,那一刻,他仍是一个标准的老农。那块小菜园我种了3年,终被物业变成了草坪。
那以后,除了我的儿子出生那次,父亲再没有进过城。也许内心深处,他与城市格格不入。他对城市的唯一好感,就在曾经赚了些养家的钱,然后又有了一个在城里生活的儿子。
父亲进城,就只是为了家人,和我。
作者: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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