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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诗文50讲之卅九：
暴君亦有柔情时
北京｜朱辉军
让南宋高宗君臣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的，是金代的第四位皇帝完颜亮。大众对他可能不太熟悉，但一说“海陵王”就有印象了。他恰好也谥号为“炀”，所以又称海陵炀王，是与隋炀帝一样残暴而又一样复杂的君主。冯梦龙在《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中以《金海陵纵欲身亡》为题，铺陈了他的令人匪夷所思的荒淫生活。由此，“海陵王”便成为淫乱暴虐的化身。
但这是一个被涂抹、被篡改了的海陵王。
真实的完颜亮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文武全才，当然像众多封建帝王一样，也确实有残暴荒淫之行。但与汉灵帝、明正德皇帝等相比，还只能算“小巫”。
本讲座的主旨不是还原历史，或是给受到不公评价的人“平反”，而是经由一些重要帝王的诗文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并藉此理解中国文化的一些重要层面。所以我们还是由他们的诗文入手，来看他们的思绪感受及功过是非。
与隋炀帝相近，这位生长于北方的女真帝王，内心深处也有柔情的时候。看他的《过汝阴》：
门掩黄昏染绿苔，那回踪迹半尘埃。
空亭日暮乌争噪，幽径草深人未来。
很有点晏殊、温庭筠的感觉吧？“幽径草深人未来”，包含了多少惆怅，多少失落啊！
另一首《昭君怨 雪》，则分明可以看到李清照的影子了：
昨日桥村渔浦，今日琼川小渚，山色卷帘看老。
峰峦锦帐，美人贪睡。
不觉天花剪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
毕竟是金戈铁马厮杀出来的，这首词已经有些豪气充溢其中。完颜亮咏物诗不少，大多豪情满怀，有些真很有气吞山河的感觉。如《咏竹 》、《咏岩桂 》：
孤驿潇潇竹一丛，不同凡卉媚春风。
我心真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
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般香。
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
写竹的诗文不少，也有许多突出其孤傲气节与清雅脱俗，但升华到“只待云梢拂碧空”却不多；至于岩桂，完颜亮居然可以联想到“也学君王著赭黄”，让黄巢都会感到汗颜。又如《书壁述怀》：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做混合。
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数仞假山当户牖，一池春水绕楼台。
繁花不识兴亡地，犹倚栏杆次第开。
笔力雄浑，气势恢宏，鸿鹄之志跃然纸上。
完颜亮曾对大臣高怀贞自述他的志向：“吾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
他的一生果然“实现”了他的志向，当上金朝皇帝后，便挥师南下。《题画》便是南侵之际所作，既是他的宣言，也是他的檄文：
万里车书何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是何等的气魄，又是何等的胸怀！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不思进取，却夜夜笙歌，怎能抵挡住百万雄师过大江，又怎能不仰视“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枭雄？
完颜亮在位十二年，在位期间为人残暴，杀人无数，后期更荒淫无度，大约是要“实现”他的第三志向即“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了吧。听听这话，简直是畜生口吻，他却毫不知羞耻地加以实施。
努尔哈赤后来读到完颜亮的这些恶迹，特地训导子孙说：“从来国家之败亡也，非财用不足也，皆骄纵所致耳。若夏桀、商纣、秦始皇、隋炀帝、金完颜亮，咸贪财好色，沉湎于酒，昼夜宴乐，不修国政，遂致身死国亡。”
这似乎不太准确，秦始皇至少没有如此，而隋炀帝、完颜亮一开始也并未如此。完颜亮还是懂治国的，他严肃吏治，同时又能听取臣下的某些有益建议。迁都燕京之后，完善中央集权，进一步巩固和奠定了金王朝的统治。迁都燕京之举意义尤为重大，不但开辟了燕京的新纪元，而且由此成为元、明、清各代乃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这不能不说是海陵王的一大历史功绩。在金朝历史上，完颜亮实是一位颇有作为的皇帝。
《喜迁莺 》、《念奴娇 雪》都集中体现了他的壮志豪情 ：
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莫。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真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占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须共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这岂是酒色之徒或草莽之辈所能有的气度与胸襟？完颜亮的许多诗词雄浑遒劲，气象恢弘，充满了不为人下的雄霸之气。著名学者唐圭璋在《全金元词》中说：完颜亮词流传下来的只有寥寥几首，可能被继任者清洗打扫过，不过留下来的几首都不坏，足以奠定他在金词中的地位。其实完颜亮对文学创作的参与，不但影响了大金国的一代文风，也给南宋文学注入了刚建朴质的活性因素。
就以《念奴娇·咏雪》而论，江南之士读到后都不得不叹服，说：“北地之坚强，绝胜江南之柔弱。” 这首词气韵苍凉，文思奇诡，实为古来咏雪诗词中的上乘之作。所以，时人称他“一吟一咏，冠绝当时”。到了1936年，毛泽东写他的得意之作《沁园春·雪》时，固然有苏、辛的影响，但作为心中蓝本的，则是完颜亮的这首《念奴娇》。当然，毛泽东词作的立意更高远、境界更开阔，这是完颜亮等无法望其项背的。
不过完颜亮还是自有其聊可慰藉的地方，燕京依然是首都；他的词作穿越时空，在21世纪依然还能见到回响。
作家档案
朱辉军，1961年7月生，湖南籍。共和国第一代文学硕士，资深编审，著名文艺评论家。
2000年2月至2014年2月，先后任中国艺术报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副总编辑。历任公社经营管理干事，县委党校办公室负责人，《文艺学习》编辑部副主任，中国文联研究室期刊处、宣传处处长。曾兼任《中国文艺家》杂志社社长、总编等。
著有《艺术创造主体论》（1988）等10余部；发表各类文章逾千篇。获得各种奖项百余次。其中《沿着马列的足迹——文艺的科学阐释与中国贡献》（2018、2019）系“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
先后在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世纪论坛主讲“马列文论”；担任“鲁迅文学奖”、“金鹰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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