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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秋

下午下班刚回到家,妻子便忧伤地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前院的苏桂平没了!”

我听了妻子的话愣了一下,满脸疑惑地对妻子:“怎么可能?她好像上个月还来过咱家,那时她还谈笑风生的,我记得她还给你一副棉手套,告诉你出门多穿衣服,看不出有啥不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世事无常,还记得当初苏桂平嫁到我们这里时的情景。1992的中秋节,山村沉浸在瓜果飘香的美好季节里,我正和新婚妻子在菜园里收辣椒,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响起,接着就看到大道上男女老少抬着苏桂平的洗衣机、电视、新鲜被褥等嫁妆簇拥着向前院齐小东家走去。

妻子直起腰好奇地问我:“齐小东结婚了,咱们咋没接到信儿呢?”

我也纳闷,便放下手里的活,和妻子说:“没给信咱也得去,我们结婚人家还随了五十块钱的礼呢,走,去帮着忙活忙活。”

那个年月,结婚随五十块钱就算大礼了,我和小东打小就是同学,他脑瓜精明,我属于苦学的那种学生,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师范学校,小东考的是林校,毕业分配时,我们又都回到了家乡,我在林场小学教学,他分到林场当营林技术员,可以说,我们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因为这些,我们俩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但他结婚却不告诉我,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我胡乱给自己一个解释:“也许他忙忘了吧!”说完,便拉着妻子匆忙向小东家跑去。

新房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送亲的,接亲的,大人小孩有好几十口子,我挤进院子,隔着敞开的窗户,看到小东正和新娘子坐福,张罗客老刘太太一脸笑容的指使俩家人挂满帐,递合欢酒,喝完酒,由小东他二哥家的孩子过去把新娘子从炕上拽下来,婚礼就算结束了。

我也趁这功夫递给小东六十块礼钱,顺便埋怨他结婚也不告诉一声,没把我当成朋友。

小东一脸的无奈,好像很不情愿:“不好意思,娶了个大老婆,心里头别别扭扭的,谁也没告诉。”

老刘太太既是张罗客,也是他们的介绍人,看到小东嫌弃新娘子岁数大,忙过来给打圆场:“说什么呢?都和你坐完福了,她就是你老婆了,大几岁怕啥,女大三抱金砖,大老婆知道疼人,嘿嘿。”

新娘子给客人点烟时,我才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叫苏桂平的女人,大骨架,大脸盘,比齐晓东还高半个头。她穿着大红色风衣,头上戴着头花,走路很小心,好像怕踩坏了地板。

我低头看时发现,她的一双脚大得出奇,大概得穿四十一码的鞋,但她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挺协调的,皮肤白净,话语不紧不慢。婚礼上,大多时间是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小东则跑到院子里和我们闲聊。看得出来,他对这桩婚姻并不满意。

事后才知道,苏桂平比齐小东大五岁,两个人经老刘太太介绍,只见一面,两家老人便定下了结婚日期,也不管年轻人愿不愿意,硬是把俩人捏到了一起。

我们前后院住着,齐小东和苏桂平的婚后生活一开始还是和谐的,虽然谈不上幸福,但俩人夫唱妇随。小东在林场上班,苏桂平操持家务,林场需要工人时,她也和其他职工家属一样,到山上植树造林,清理采伐号。她身体壮实,干活不偷懒,年年挣得钱都比别人多,这也成了她丈夫齐小东炫耀的资本,“看我媳妇,一个人顶俩,不服比一比。”

那时苏桂平也是快乐的,常常听到她在人前爽朗的笑声,因为两个人都挣钱,生活质量自然高于其他人。

记得有一次在大道上买新杀的猪肉,她一次就买了一个猪后丘,她把颤巍巍的猪肉扛在肩上,底气十足地说:“想吃就买,几十块钱的东西,算个啥,哈哈哈。”

然而,好运气并没有一直围绕着她们,小东和苏桂平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孩子,这让周围人猜疑。

小东的父母感觉脸上没面子,于是就拿话敲打儿媳妇,“母鸡不下蛋,那还叫母鸡吗?”“你看看人家,比你们结婚还晚呢,孩子都多大了,你们就不着急啊!”“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娶别人家姑娘了。”

父母催得急,她们也跟着上火,俩人的平静生活从此被闲言碎语打破了。

好像是四月末的一天,我起早收拾前园子里的垃圾,太阳还没出来,四周的山林里一片寂静,忽然,“嘭”的一声传来,寻声望去,只见小东家的后窗户被撞开,接着就是苏桂平指天砸地的叫骂声:“怨我啊,没孩子怨我啊,是你不行,你不知道吗?你爸妈把啥事都往我身上推,还到处说我是石女,有这么埋汰人的吗?”

两口子打起来了,小东说不过苏桂平,便开始砸东西,电饭锅、洗衣机、暖水瓶,摔的叮当响……

无休止的争吵渐渐让小东开始厌烦苏桂平,他经常跑到父母家躲清净。可是他越是这样,苏桂平越是生气,她不给小东做饭洗衣服,整天一个人窝在家里,外面的活一点也不干,小东在家里不顺当,到单位也没心思好好干工作,而且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和同事争吵,有一次工作上出了问题,领导批评他几句,他竟一堵气连工作也不要了。

没有工作,就没有了收入,两口子又都不出去干活,齐小东和苏桂平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作为前后院的邻居,这对老妻少夫给我们的印象越来越差,他们除了争吵就是摔东西,直到家里再也没有一件完整的生活用品。

是齐小东先出的事,经历了一段坐吃山空的日子,小东决定到外地打工,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与老婆的战争,二来他们太需要钱了。可是他出去才一个星期,就拄着拐被人送回来,说是不小心碰坏了腿,没有钱去医院,只好回家休养。

这件事严重刺激了苏桂平,家里本来就没钱,现在丈夫又意外收伤,雪上加霜的打击,让生活饱受磨难的苏桂平精神彻底垮塌,她不愿看到一瘸一拐的丈夫,更不愿回到一贫如洗的家里。

也就是这个时候,苏桂平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她和我妻子能聊到一起去,两个性格不同的女人说起各自的生活,一聊就是小半天。她们还经常互送一些小礼物,妻子把自己多余的衣服化妆品给她,苏桂平回赠的多是自己缝制的手套鞋垫之类的东西,她的手很巧,缝制的鞋垫上还绣着荷花,鸳鸯图案,有时我下班早了,她马上结束和我妻子的聊天,匆忙离开我家,她不愿打扰别人的生活。

有一天,妻子突然间告诉:“苏桂平病了,是乳腺癌。”

我看妻子一眼,说:“那还不赶紧去医院治疗,她才四十多岁,能治好的!”

妻子叹了一口气说:“怎么治?她一分钱都没有,她男人也干不了活,整天在家闲着,她公婆对她只有怨恨。这几天,她和我一说起这事就哭,唉,真愁人。”

妻子的话,让我陷入无奈的沉思,想到当年苏桂平扛着猪肉乐颠颠回家的样子,谁又能想到她竟落魄到如此的地步。

快入冬的时候,苏桂云又一次来到我家,她递给我妻子一副棉手套,神情凄惶地说:“妹子,你命好,找的对象岁数相当,你看你们过的多好,家里啥也不缺。我命苦,找了个小五岁的男人,注定不能白头到老,我错就错在婚姻上。”

那天她向我们借了五百块钱,说是要去看病,妻子特意给她多拿二百块钱,她执意不要:“妹子,这五百块钱我都不一定能还上,我到医院检查一下,心里好有个数,多花钱也是浪费,回头姐多给你做几副手套,咱这冬天冷,出门没有手套不行。”

苏桂平没有回来,她死在了医院里,我们去给她送行时,她丈夫齐小东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拎兜:“这是我老婆让我给你们两口子的,她在医院这段时间,能动弹就缝手套,缝了六七副,够你老婆戴好几个冬天了。”

我们并不在意小东的话,我把手套交给妻子,然后向苏桂平的遗体鞠了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