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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陪嫁

文/阿普

我妈出嫁的时候,外婆穷,没有任何陪嫁,却送了一棵苦楝树。那时候,陪嫁的苦楝树尚小,一岁不到,还是一株树苗。

准确地说,陪嫁的不单是一棵苦楝树,还有苦楝树叶片上的一只蜗牛和几粒露珠。我妈说,离开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哭了,苦楝树在手中随着哭声抖动,露珠连同泪水一起掉到了地上。

苦楝树是外婆在头年春天种下的,我妈一直被抱养在她姑姑家,长大成人了,说了一家人户成亲,定了日子,姑姑就把我妈送回去,好让外婆置办嫁妆。哪晓得,外婆比姑姑更穷,叹了口气对我妈说:“娃儿哟,你命好苦,在别人家长大不说,出嫁了,姑姑出不起陪嫁,妈也出不起陪嫁,你真是像一棵苦楝树哇。”说得自己眼睛都红了,我妈也泪水涟涟的。于是,外婆随手摘了一棵苦楝树上的果子,埋在了院坝边,没过多久,从土里冒出一粒嫩芽,渐渐地在一片蝉声中长出了一棵小树苗。

临到我妈出嫁这天才突然醒豁,原来是外婆用心良苦,为我妈准备的陪嫁。

见我妈哭了,外婆反倒很坦然,说:“你不要看苦楝树周身都是苦,可花美着呢,果子树皮用处大着呢。”我妈也没有过多去想,捧着这棵苦楝树走了十多里山路,嫁到了另一个名叫祖寺崖的小乡村。

到了婆家,我妈把苦楝树种在房子的东厢,靠近一个小池塘,打开自己房间的窗子就看得见。小小的苦楝树在风中摇晃着,我妈心里面又隐隐觉得一阵酸苦涌出来。

祖寺崖这个地方,山高地贫,年年天旱,吃水也要下几匹坡到谷底溪沟里去挑。我爸在老远的地方当矿工,活路不分轻重都是我妈一个人扛,好在我妈从小苦日子过惯了,爬坡上坎,一脚水一腿泥,转眼过去了好几年,就生下了我、我的妹妹和我的弟弟。

带着三个小孩子,我妈就更苦了,又遇上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风雨雨,加之一年洪水三年旱,那日子真叫没法过。

每当累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妈就朝窗子外瞧瞧那棵苦楝树,不想,日出日落,小小的苦楝树居然高过了窗子,往房顶上冒。

一天天我们几个小娃儿也长大长高起来,特别是我快六岁了,妈就开始张罗我上学的事情,春天一到,我就背上了小书包。

一蹦一跳,我从家到了小学校,一跳一蹦,我又从小学校回到了家。来来往往,我总能看到那棵苦楝树,在风中挥舞着枝丫,像是在送我上学和迎我回家。

突然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苦楝树开花了。在绿叶之间,在风中,在初夏的丽日里,那花开得亮灿灿的。

“妈,妈,开花了,真的开花了。”我赶紧把这个惊奇的发现告诉我妈。

妹妹和弟弟跟在我妈的身后,赶紧来到苦楝树下,欣喜地望着那紫里有些白,白里有些紫的苦楝花,被初夏的太阳光射得眯起了眼睛。

“开了,真的开了。”我妈的眼睛被灿烂的苦楝花和明亮的阳光闪出了泪痕。

虽然苦楝花开了,可日子照常苦。

到了冬天,读书的我手脚都冻肿了,还出了破口和脓液,妈妈就想起了外婆治疗冻疮的方法。苦楝树今年第一次开花,也是第一次结果,大雪天树叶落尽,枝丫光秃,苦楝果孤独地垂吊在树枝上,等待鸟的光顾,或者等一阵风来摘下,到春天生根发芽。我妈把苦楝果摘下来,用开水煮烂,滚烫的水反复浇在我的冻疮上,然后把熬烂了的果肉敷在手背脚背,用布片包好。

我妈做这一切的时候,像是在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我的手暖和了,脚暖和了,周身都暖和了,心是特别地暖和。

苦楝树结的果子虽然不多,除了给我治冻疮,还有剩,那些鸟就在雪天当了粮食。晴天里,鸟儿扇动翅膀,阳光就在翅膀上发出金光,而那阳光里的苦楝果也是金光闪闪,鸟儿像是把一团阳光吞进了肚子。就这样我妈和那些鸟儿把一树苦楝果分了个精光。

我妈真是一个苦命人,弟弟在初中毕业那年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无药可医。弟弟在巨大的疼痛中绝望地离开了人世,而我妈也被折磨的身心交瘁,生不如死。弟弟走了,妈妈抱着苦楝树呼天抢地哭了好几天。

之后,妈妈农转非到了矿上,继续过着一段艰辛不堪的岁月。

日子虽苦,总有过完的时候。后来,时代变了,我和妹妹先后成家立业,一家人住到城里面,我妈的脸上渐渐地添了许多笑容。

因为修高速公路,我妈辛辛苦苦一辈子积攒的老房子终于要处理了,卖不了几个钱,但那棵苦楝树却是妈的命根子,留不住,又无法移栽,怎么办呀?还是我读央美的女儿出了个好主意,把苦楝树画下来,做好画框,挂在我妈的卧室里。听了孙女儿的建议,我妈居然同意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苦楝果挂满了树枝,女儿惟妙惟肖地画出了苦楝树,不仅逼真,而且充满了神韵,我妈喜欢得不得了。只是那苦楝果像极了桂圆果,好多看了画的人,都说是桂圆树,我妈也不反对,还说:“桂圆树就桂圆树吧,现在日子好过了,苦楝果也该变甜了。”

作者简介:阿普,本名廖选勇,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荣昌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有长篇小说《趟过太阳河》,诗集《水晶玫瑰》《蜗牛开花》,剧本《生死穿越》等。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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