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阿勒泰,国庆来克什克腾旗草原看看吧!
我们人人心中都有一座山,一片草原,一个魂牵梦萦的故乡。今年,许多人跟随李娟的脚步,走过阿勒泰的夏牧场,在丰沛的水草上听马儿和羊群的呼吸,看溪水怎么流淌,看云彩如何飘浮,感受自然的馈赠。十一假期即将来临,让我们跟随席慕蓉的脚步,重返内蒙古原乡,踏上克什克腾旗寻找蒙古马的旅程,去感受原野上生命最原始的力量。
原乡的课堂
作者|席慕蓉
昨天的晚餐桌前,大家刚刚坐定,由于领队查格德尔导演的一句话,这个疲累的小团体情绪忽然沸腾了起来。好像旅途上所有的折腾和折磨都全部消失了似的,只因为这一句话里所作的无比美好的提示。查格德尔说:
“现在,我们已经来到帝国的首都了,如何?要不要喝一杯呢?”
是啊!是啊!天下哪里有这样刚好的地点,这样刚好的时刻呢?现在,历经舟车劳顿长途跋涉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心中的圣地,当然是要举杯互祝并且庆贺的最好时刻了!须知,这里可是大蒙古国的首都,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古老都城所在地,是我们窝阔台可汗统领天下的哈剌和林啊!朋友们,一起举杯吧!
我想,这就是人类学里为“族群”所下的定义。世界有时是瞬息万变,有时却也可以千年万年不作丝毫的挪移,端视个人心灵要把自己这小小的存在放置在什么地方而定。
单从表面看来,仅只是短短的二十几年时间,从我初次前来的1990年秋天,那荒烟蔓草的景象已经成为过去。这古老的都城如今有世界各国的观光客前来拜访,我们住在城郊以一座又一座毡房集合而成的既简便又有古风的新兴旅馆,旁边有可供热水的淋浴间,今天早上是和一群兴高采烈的西方女子共享,一人一个小隔间,好像又回到我在欧洲留学时住在女生宿舍里的情境了。
吃完早餐后,高高兴兴地去参观和林当地新建的博物馆。馆内除了关于哈剌和林的历史资料之外,最吸引我的是另设的一间专室,陈列的是从附近一座突厥古墓出土的文物,真是光彩照人。一枚水晶戒指完全是现代的设计美感,还有展出的武士陶俑,都堪称珍品。有一尊骑在马上的武士塑像双眼望向远方,表情空茫,是在出征的路上吗?旁边还有一匹披着护身盔甲的备马,技法朴拙,却又精确动人,是怎么做到的?
参观结束之后,大概是同行的蒙古朋友的介绍,馆方要我在他们准备的本子上签名留言。我慎重记下三次来拜谒和林故都的日期(1990、2006、2015),并且致敬与致谢。
出了博物馆之后,阳光正好,我们大家一起登高走上敖包山。敬拜之后,才发现这里可以俯瞰整片一直延伸到天边去的大平原,鄂尔德尼召的遗址清晰无比。这里是属于鄂尔浑河流域的一部分,蒙古国乌兰巴托大学教授,考古学者额尔登巴特先生(Dr. Erdenebaatar)这次带我一路走来,已经去看了契丹的古庙群遗址,还要再去看回纥古城,过两天要去看他发掘的匈奴古墓,然后再带我去看我梦寐以求的鹿石群,这些古迹都在鄂尔浑河流域之上,这片广袤的区域,是蒙古高原上,游牧文化历史积累最丰盈之处。
其实,这次行程真正的工作目的是查格德尔导演拍摄额尔登巴特教授的考古专业记录片。导演计划是由三十六个配角来衬托这位考古学者的专业成就,我就是那三十六个配角之一,受一通电话之聘就满口答应,欣然启程。查格德尔虽然和我认识已有多年,却对我没有第二句话就马上答应的速度和态度有点讶异。这位大导演有所不知,此行别说是要我当配角,即使是要我做个临时演员,不管是路人甲还是路人乙,本人也是要千谢万谢的啊!
真的是要千谢万谢,因为接下来又有意想不到的好事要发生了。
我刚刚在不久之前听到的一些知识课程,此刻却就在眼前得到真确的认证。
敖包山上有一处隆起的地面,听说是萨满祭天之处。
敖包左前方的地面上,赫然见到有排列整齐的马的头部骸骨,虽然白骨森森,我也是初见,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些马的头骨摆在此地的意义和因由,心中反而感到温暖和喜悦。快速地稍微数算了一下,大概是二十多匹马的头骨,这中间牵连着的是多少牧马人和他爱马之间的情谊啊!
就是不久之前,就在上个月而已,我人在内蒙古克什克腾草原上,再次拜访牧马人宝音达来先生和他姑丈阿拉腾德力格尔先生。他们两位这几年来为了保护有绝灭危机的克什克腾铁蹄马,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就在6月26日那天,我又和宝音达来还有他的朋友黄国军先生(他和我一样,已是个不会说母语的蒙古人了,却爱马如痴),再加上摄影家李景章先生,四人同车去了附近的百岔川,重看他们在2009年寻访铁蹄马的旧地。在车中我也一路在问宝音达赖关于牧马的各种知识,包括出生、养育、成长、交配、工作和死亡,同时做了录音。
宝音达来自小跟着父亲牧马,家族世代传承的理念加上自己本身累积的体验,他的回答对我而言是一堂丰盛的启蒙课程。是我在这之前怎么也求不到的专业知识,更是包括了一位蒙古牧马人的胸襟与见识,那是长久以来不为外围世界所知的悲悯与同情,还有诚挚的对于爱与美的憧憬。
那天,关于一匹马的死亡,宝音达来是这样回答我的:
“对于在马群里因为衰老而自然死亡的骒马和儿马,我们都怀有极深的感激。想一想,一匹骒马一生可以给我们生下最少十几到二十匹马驹,一匹儿马(儿马等于种马)一生更可以赐给我们几百匹马驹。它们在衰老之时,我们就已经加倍照顾了,死去之后,我们先用牛车或者马车,现在是卡车把它们的尸体运到比较高的山上或高地上,一年之后,再回到原地,那时已成白骨。我们就把头部的骸骨完整的捡拾起来,再骑马登上更高的山巅,把它好好地放在山巅上,除了说出对它的感激之外,更以哈达为它祈福,希望它来世能转生为人。”
所以,眼前在和林故都的敖包山上静列着的马的头骨,生前是受着尊敬和感激的好马儿(说不定还有更彪炳的劳绩和功勋),死后带着主人的谢意与祝福离去,这是蒙古高原游牧文化里最温柔的一个句点吧。
而对于我来说,这一堂课的开始在内蒙古克什克腾草原上,授课老师是牧马人宝音达来。这一堂课的实地验证却来得很快,就在一个月之后,在更北的蒙古国鄂尔浑河流域,在和林故都东方的敖包山上,在不知何时就排列于此处的森森白骨之间;而我欣然接受,一点也不害怕,也不诧异。心中的杂念都退去,只觉得平和温暖。原来,在大自然俯视之下一起生活着的人与马,是可以如此互相依托互相感念的。
感谢原乡,给我上了这样的一堂课。
今天已是2019年2月7日。我想为这一堂课再做些补充。在上面这篇文字里写出的只是关于自然死亡的儿马与骒马的部分。在2015年6月26日的访问录音中,宝音达来先生还提到一些其他的状况,他说:
“不只是儿马和骒马,在马群中自然老死的骟马也是一样要如此对待的。因为它也是劳苦功高,帮助了牧马人的家庭一辈子,也是要感激的。
但是,如果马匹是病死或者因意外而死亡的就不在此列了。主人当然还是用车子把它运到比较高的山上或者高地上,也用哈达为它祈福,但是就不会再去看它了。至于不幸夭折的小马驹也是一样,放到比较高的山上之后,也不会再回去看它。不过,祝祷的词句比较不同。通常是在心里默念:‘可怜啊!这么小就走了,没能长起来,可怜。今年做不成我们家的小马驹,明年再来吧!再来吧!’”
然后,宝音达来在此时还提到关于马的寿命,他先说:“白马最长寿,可以活到三十五岁。”然后他又说:“每年都生育的骒马,寿命比那每两年才生育一匹驹子的骒马短。一般这样的骒马会有二十五六年的寿命,但是每年都生驹子的骒马到不了这个年纪。儿马也是要比骒马的寿命短。”
他还说:“年轻骒马生的驹子身体好,特别健壮。年老时的骒马生下的驹子身体弱。”
关于生育,在这里,宝音达来还说了一件很神奇的事,他说:“最早我是听我父亲说的,他强调这是千真万确的定理。后来我自己这么多年也注意观察,果然是如此。有那骒马,一辈子每次生产都生的是公马驹子的话,它临死的前一年最后一次生产一定是一匹小骒马驹子。所以,每当有这种一直下的都是公马驹子的骒马老了的时候,我就特别注意。它如果有一年生下了小骒马驹子,我就知道第二年冬天它一定过不去了。真的,就是这样,好像最后必须要留下一匹骒马,才算给马群留下了可以延续下去的希望。真的是这样。”
一个“旁听生”的课间笔记
作者|席慕蓉
是我这个执笔者的根基太浅,也不可能有更深入的报导。不过,到了此刻,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愧疚不安,所以,就把我这个“旁听生”东搜西抄的课间笔记拿出来,稍微补充一下,好吗?
其实这也就是我自己想要知道的知识。譬如:“马真的是站着睡觉的吗?”我得到的回答有两个来源。先是牧马人宝音达来告诉我的,他说:
马一天有七十二觉!平常白天的时候,他站着就可以睡着,只需要一两分钟时间,就休息过来了。晚上也是可以站着就睡着了,但是夜深以后,有两段沉睡的时间,那时就会躺下来,好好睡个几十分钟吧。
然后,从内蒙古农业大学的马业研究中心首席专家芒来教授的书中,我抄来的回答是这样的:
……马通常是站着睡觉,一天之内可能只有短短几个小时是躺下来睡的。站着睡觉是继承了野马的生活习性。野马生活在一望无际的沙漠草原地区,在远古时期既是人类的狩猎对像,又是豺狼等肉食动物的美味佳肴,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靠奔跑来逃避敌害。而豺狼等食肉动物都是白天隐蔽在灌木草丛或土岩洞穴中休息,到夜间方出来捕食。野马为了迅速而及时地逃避敌害,在夜间也不敢高枕无忧地卧地而睡。(《马年说马》61–62页)
所以,即使如今的家马,早已脱离了那种恐怖的威胁,古老的基因影响仍在。
芒来教授的书上有统计:
成年马平均一昼夜睡眠累计约六小时左右,深睡只限两小时,多半到破晓之前,马在深睡情况下才进入未知觉状态,其他时间的睡眠呈半知觉状态。吃饱后只要安静站立即进入睡眠,只有在非常安全舒适的情况下,马才会躺下来睡觉。
那么,马又是凭借着什么来察觉危险来临的呢?
当然,动物本身的直觉是很重要的本能,不过,它的听觉与嗅觉的高灵敏度更是在旷野中求生的最佳禀赋。
在芒来教授的这本《马年说马》中有很详尽的解说,我只摘取一小部分放在这里:
马的耳朵不但具有灵敏的听力还有很强的辨别声音的能力,马在特殊情况下与蝙辐一样具有很强的利用回声进行定位的能力,它能辨别各种强度的声音,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以说听觉非常发达是对马视觉欠佳的一种生理补偿,这对在原始环境中生存的马是非常必要的。(《马年说马》45–46页)
所以,马能够听到我们人类听不到的远处即使极其微弱的声音。幼驹以此知晓母亲的呼求和寻找,离群的马以此追索同伴们的存在并且互通讯息,它们的世界比我们想像的丰富多了。
关于嗅觉,更是神奇!让我们看看学者如何解说:
马能根据嗅觉信息识别主人、性别、母子、发情、同伴、路途、厩舍和饲料种类,等等。发情母马的气味可以远距离吸引公马,这当然是靠公马敏锐的嗅觉群牧马或野生马依靠嗅觉可辨别空气中微量的水汽,借以寻觅几里以外的水源和草地。这就是为什么野生的马群能够在干旱的沙漠中生存的缘故。另外,马在草原上能辨别有毒的植物,因此很少因误食毒草而中毒,同样,马也能依靠嗅觉鉴别出污染的水而不会误饮。(《马年说马》49–50页)
如何?这样的能力已经比我们人类强多了吧?
而关于马的性格和性情呢?那么,在这里就要回过头来听听草原上的牧民怎么说了。从2014年的夏天开始,每年夏天我都会回到母亲的克什克腾草原上拜访三位牧民,并且得到他们的同意可以将谈话录音。这五年来使我增长了不少知识。每当谈到马的情绪和行为之时,他们三位的见解都相同,而以宝音达来的回答最具代表性,他说:
“唉!马除了不会说话之外,有什么是和人不一样的呢?”
这三位牧马人就是宝音达来,还有他的姑丈——很会制作马鞍的阿拉腾德力格尔先生,以及年龄比他们稍小的青格勒。
他们也说,除了以毛色为马匹取名之外,有时也会以它们的性格取名。譬如机灵的枣红马,烈性子的铁青马,或者不驯的黄骠马等等,可见马的性格也各有差异,和人类的世界一样。据说,在同一个儿马组成的家庭里,在骒马众多的妻妾之间,也会争宠,也会耍心机呢。而我见过的小马驹,对父亲充满了崇敬之情。
在这五个夏天里,这三位牧马人真的好像在为我组成了一个短期特训班一样,时时刻刻不厌其烦地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里,我除了要向他们三位表达我的感激之外,还想再多说一件事。应该算是我在这五个夏天与他们共处的时间里,自己慢慢体会出的一点心得吧。
我发现,在这三位牧马人的身上,在他们诚恳谦和的个性与态度之外,还另外具有一种潜藏于内里的独特气质。
这气质,很难形容,或许是天生,或许是长久的涵养,竟然孕育出一种安静又沉稳的傲气。是的,确实是“傲气”。不过,这傲气既不伤人也不自伤,且是一种能量。
我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这应该就是自亘古以来,蒙古高原上的牧马人所共有的特质。这傲气,是能量,也是信仰。让他们能一直坚持到今日,还始终不离不弃地处于游牧文化的中心,面对从四面八方汹涌前来的变化而不为所动。
不为所动,只因有值得为此坚持的信仰,傲然挺立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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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 |《烙在时光里的印痕》| 人民文学出版社
初审:范维哲
复审:薛子俊
终审:赵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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