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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6月,布达拉宫强巴佛殿因电线老化短路,发生了一起火灾。
艺术家裴庄欣是最早一批参与救火的人之一。然多年后回想起来,却几乎在记忆和细节中迷失:哪个长方形顶层曾发生了火灾?自己真参加过救火吗?
他用一幅又一幅作品记录下当晚的场景,并亲自写下了这段,淹没在浓烟下的记忆。
布达拉宫救火记
西藏革命展览馆是离布达拉宫最近的国家事业单位,我住馆内最后一排藏式土胚房,背面是一条通往布达拉宫的泥土路。
黄昏已经深了,我听到墙后传来一阵很大的叫喊声,完全不像平常朝佛人群经过发处的喜悦喧嚷,或偶尔醉酒、小治安事件引起的骚动——叫喊很快变成惊呼。
我冲到小院中,立即见到布达拉宫右侧顶部冒着一股浓烟,中间还夹着明火。我从院里墙角一堆杂物上爬到房顶,顺着后面一间藏式厕所,很容易就下到路上,离布达拉宫不过200米。途中,看见旁边的一些老人们在抬头合掌念经,有不少人拿着各种盛水容器朝上面冲。
从布宫最底层台阶到德阳夏平台大门,因当时并没专人管理,我常在此画画拍照。
上图:从小院背后路边仰望布达拉宫,1984年
下图:裴庄欣,德阳夏平台上的朝佛人群,1989,纸本手稿
从平台再往上,是比较杂乱的土木结构楼梯,殿内己全部停电,彻底的黑暗中,人们用酥油灯,或举手电筒,帮着照明,互相推挤往上;昏暗中,我伸手寻找和抓紧前面一切固定的物体,确定可靠后,才一步步朝上爬。
水洒得到处都是,木梯因而变得很滑。狭窄的楼梯空间本就通风不佳,此刻,除供灯的酥油烟外,木材和绸缎布料燃烧,在闷热高温中散发呛人的烟雾,极差的视线,几乎无法前进。
终于到达顶楼时,似乎还有人跪下躺在一边,沉重喘息和咳嗽声不绝于耳。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火灾现场叫强巴佛堂。或许因为事发突然,顶楼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人来组织,靠着众人自发排队传递着水具。
黑影和浓烟中,佛堂顶层一部分已烧垮。下方墙上,隐约可见绘有宗教故事画面,最近处的明亮火焰正以极快速度吞噬着一米多长、金银汁书写的经卷。
我挤到靠外墙人少的那组递水行列,前面的青年疯狂地把水泼洒向下面火阵。浓烟随着风改变方向,大家也在烧烤般的幅射热中不停挪动位置。
裴庄欣,红色的场景,1997,纸本色粉笔手稿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周围所有空间里都发出尖叫或纳喊声:就在眼前,慢镜头一般,经堂顶层最后部分缓缓地倒了下去,随之滑下大量泥土石块压灭了主要火源,整个殿堂大坑像爆发的火山口,掀起大量火星及灰烬,翻滚着冲向夜空,之后,又顺着整个布达拉宫的正面高墙,左右蔓延和降落下来,渐渐沉入漆黑的下方……
现场出现一阵不可思议的宁静。那么大的倒塌面积,竟然没有人受伤或掉下去,奇迹一般。炭火微光中,我看到,众人的脸反转为黑炭灰色的底片。
群山脚下,圣城河谷的地平线上仍有稀疏的灯光闪烁。或许此刻,整座拉萨城的人都无眠地望着这里。深夜的高原风声中,我仿佛听到那些金顶群和飞檐里又传出了断断续续的经咏、法号和铜铃声。
裴庄欣,老城的记忆,2014,布面油画
离我很近的墙角,一座近2米高的经幢基座木架也被引燃,连镏金铜皮都裂开了条大缝,里面装填的经书冒出火焰, 在夜空中特别扎眼。
见此状况,我顺手摸到一根木棒,试着爬上了不算太窄的墙头跪下,将一只手用湿布垫在滚烫的铜皮上,把身体先稳住,另一只手伸出棍子,把铜皮缝隙的火苗压息,又把己经露出、着火的经卷挑到外头。
下面立即伸出了几双手,牢牢地稳定住我的腿脚,木水桶也递上来了……
后来,我发现全身都被一道奇怪的白光照射着,是电视台的人上来了 , 同时我听见展览馆同事阿龙熟悉的声音:小裴,你要当心啊!
很快,穿消防服人也冲到了我身边,他们迅速打开折叠式金属梯,顶住这座随时可能倒塌的经幢。专业消防水龙头也接了上来,压力当然不够,但能流出的水,已足够把现场废墟堆里的余火扑灭。
月光把布达拉宫照得如白昼。不知到了几点,我终于疲惫地走出了德阳夏的木头大门,下面石头台阶两边已站满持枪的军人,其中有位命令我举起双手,在湿透、贴身的衣服上摸了一阵,还问我腰上绑着什么,又冷又饿,一句四川话下意识出现在嘴边,忍不住“问候”了对方。
我与展览馆同事阿龙的合影,罗布林卡,1983年
大约一个月后,馆里有人跑到后面小院,叫我去政工办公室领东西,原来我、阿龙、马伟三人各自领到一套自治区救火英雄个人表彰纸质奖状,刻印有“救火英雄”的钢笔和洗脸毛巾。
西藏革命展览馆也获得了一面救火集体先进单位锦旗,桑学馆长在开全体职工大会时宣读了嘉奖内容,并将它悬挂于展览馆馆里唯一阳光充足、有沙发、地毡的会议兼外宾接待室。
1993年,出国后第四个春天,因不可抗拒的命运变化,我在身心全面崩溃后逃回了拉萨。
整个雪居委会(布宫山脚下的社区)和展览馆正在拆迁中。我没去拜访朋友们,甚至对心爱的八廓街也失去了兴趣。十多天里,除了到雪居委会那些小巷转溜过几圈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区第一招待所的铁架子床上,看着窗外朝霞和夕阳照耀下的布达拉宫发呆。
拆迁中的雪居委会,1993年
2006年, 我50岁,在老式身份证仅仅余下最后7个月有效期时,最后一次回到拉萨,雪居委会、展览馆、劳动人民文化宫,水池塘等已彻底消失,它们未留下来过去丝毫的痕迹,即变成了如今繁忙宽广大道和人气十足的游客广场。夜间,整座布达拉宫在进口高级灯具的照射下,略微显得有点失真。
或许是因为身份变化,明白以后再到拉萨会不太方便,我将以前常去的一些地方又重走了一遍。还在大召寺前面小贩那卖了一颗好看的绿松石挂着,在拜访朋友时还问到老邻居马伟的去向,说早已经改行去当驾驶员了。
某天到罗布林卡大门对面新建的自治区图书馆查资料,我见到了阿龙,他形象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萌萌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小裴你好!
返程前,还是去了布达拉宫,排大队购了门票,上去的路已和当年不同,我按照规定线路很快爬上了顶层。
强烈的阳光下,远处老城在周边现代建筑中显很很小,拉萨河沿岸的那些新水泥楼,更使一切呈现出仅有冷暖关系的灰色调。再一次,我紧靠着厚重的紫墙朝下面看,原展览馆和雪居委会那些熟悉的院落准确位置已模糊不清了。
在旁边巨大金顶反射出的耀眼光芒中,我开始有点轻度高反和眩晕,怎么也想不起左边哪个长方形顶层曾经发生了火灾,我真参加过救火吗?
裴庄欣,奔跑的人群,2016,布面油画
当年那场火灾,目前唯一能搜到是老朋友刘伟所写的:“1984年6月,布达拉宫强巴佛殿因电线老化短路,发生了一起令拉萨市民揪心的火灾,这次失火虽被及时扑灭,但也提醒人们:布达拉宫危情十分严重!”
文章中还提到:“1984年春节,我和一些进藏大学生如马原、裴庄欣、李新建、蔡显敏等,夜晚在拉萨大街溜达,后来竟顺着宽大的石阶,走上布达拉宫,我们就躺在德阳厦门前的石板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我们那时都是热血青年,对未来的西藏充满幻想和热情。”
1984年春节,裴庄欣摄
裴庄欣:殿堂
正在展出
图左作品:裴庄欣,奔跑的人群(布达拉宫救火记),2018
裴庄欣:殿堂
艺术家:裴庄欣
特邀评论:陈丹青
2024.6.15 - 10.20
醍醐艺术空间
上海市普陀区莫干山路
50号3号楼108
裴庄欣
Pei zhuangxin
裴庄欣,1956年生于四川成都,1971年进藏从事宣传创作。1978年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1982年毕业后返藏工作,同年创办西藏首届美术训练班,是上世纪80年代西藏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后获“美中文化教育交流基金会”全额奖学金,作为访问学者,就读于纽约州立大学艺术系。现居北京、纽约。2001年,美国纽约曼哈顿亚洲文化中心曾为其举办“裴庄欣西藏油画作品个人展";其作品收藏于西藏美术馆、罗丹国际艺术家基金会等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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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岁回归,他将半个世纪艺术人生交还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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