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色与纳兰词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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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

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

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

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这首纳兰性德词作《琵琶仙·中秋》,以曼妙的笔法,表现中秋之夜,碧海青天,年年如此,而云间的月亮,却为何时圆时缺?此夜,金风送爽花映碧,画栏桂树悬挂着一缕秋香;月光就像白雪一般晶莹透澈。然而,这好天良夜,却让人忧愁,让人悲咽。只因孤身只影,又如何面对旧时明月?此词作于康熙十六年(1678)中秋。这年春天,纳兰妻卢氏病故。可见,这首词乃中秋月下,对于昔时情爱的思忆之作。

其中的“吹到一片秋香”,通常理解为:秋风把一片秋花吹开了。既以“吹”字引领此句,那么“秋香”即为气味,即指秋风送爽,带来一抹淡淡的桂香。但我品读再三,诚觉此处并不仅仅是气味的描述,因为纳兰词用字是很讲究的,如以传说中的海名“碧海”做青天解,以月亮代名之一“冰轮”形容皎洁的满月,以“清辉”指明亮的月光,以“只影而今”表达自己永失爱侣的孤单伤感,那么此处的“秋香”,也不能直白地只作“秋天的香味”解。

“秋香”,其实是一种中国传统色,是“香色”的秋天版。先说“香色”,香色是往黄色里添加绿色,从而增加了黄色的雅致感,可能是从“缃色”演化而来的。“缃”,桑也,如桑叶初生之色也。可见是一种微露青涩的浅黄色。“香”与“缃”同音,借用之,以俗字代生字。再说秋香色,秋意浓,色深沉,秋香是浓郁一些的黄绿色。也有说法,香色原为佛家用色,相传以取自印度的干陀树皮汁液染成黄褐色,有说干陀树即安息香树,所以称这种染色为香色。秋香色,是更秋天感觉的香色,比黄幽深,比绿雅致,给人以高贵、温和、内敛、稳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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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色源于何时已不可考,到清代却一跃而成了权贵用色。清代宗室昭链的《啸亭续录》说:“国初定制,皇太子朝衣服饰皆用香色,例禁庶人服用,其后储位久虚,渐忘其制。近日庶民习用香色,至于车帏巾幌无不滥用,有司初无禁遏者,亦未习典故故也。”香色曾是清代初期皇太子的服色,因为清代后来不立太子,香色的禁忌就被忘了,到嘉庆时民间习而滥用。香色和秋香色在清代本是禁色,在《清史稿.舆服志》有载:“官员军民服色有用黑狐皮、秋香色、米色及鞍辔用米色、秋香色者,于定例外,加罪议处。”可见秋香色在清早期就为统治者所喜爱,故臣下亦不得擅用,至清代中期以后,随服色制度和标准完善,成为嫔一级的吉服色,皇子福晋亦同。香色与明黄色相比,在权力体系中的地位虽然下降,但其优雅的色调因为降低了黄色刺眼的明度,给人视觉感受的舒适,依然在宫廷服饰中流行。

既然秋香色在当时是身份高贵和社会地位的象征,自然深受清代上流社会的推崇。比如,《红楼梦》里众人轮番穿着秋香色的服饰,第三回有“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王夫人),第八回有“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贾宝玉),第四十九回有“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根小袖掩襟银鼠短袄”(史湘云),第一百零九回有“秋香色的丝绦”(妙玉)。最厉害的是第四十回,贾母教导王熙风换窗纱:“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地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用如此高级的软烟罗来做窗纱、纱帐,实在是奢侈,贾母轻描淡写,家财万贯的气派在见多识广的话里藏着,而软烟罗四样颜色的名字,从雨过天青色、秋香色,到松绿色和银红色,中国的古色实在是太丰富、也太美了!

根据上面的考证,秋香色是富贵和地位的象征,盛行于明清时期,可见怀念妻子卢氏的纳兰,所写的“吹到一片秋香”,极有可能是写贵族女子卢氏的日常高贵服色。纳兰容若,一位在中国历史上,在中国诗词史上我们都无法绕开的人,千古第一伤心词人。在欣赏他缠绵悱恻的诗词时,他的多情也是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在大多数的影视剧里,纳兰的表妹被认为是他一生所爱,或是后来的沈宛也被描述成他一生所爱,然而在真实的历史里,那个默默无闻鲜少被提及的原配妻子卢氏却是纳兰一生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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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是典型的名门闺秀,父亲是两广总督卢兴祖。卢氏与闺中待嫁的女子有所不同,她从小随父亲南下广州,在广东地区生活了七年时间。卢兴祖重视学校教育,可以想见生活在这样家庭的卢氏,应该是受到过比较良好的教育,她走南闯北,已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所以新婚之后,纳兰发现卢氏不仅拥有闭月羞花的美貌和温柔大度的性情,更重要的是卢氏有很多地方让他极为欣赏,比如心性纯真,淡泊名利,腹有诗书,见解独到,言谈脱俗,优雅从容的林下风气。纳兰认为,卢氏的才华与李清照堪比,夫妻俩平日里学李清照、赵明诚夫妇赌书泼茶,谈古论今。婚后不久,在卢氏的帮助下,纳兰开始编译《通志堂经解》,全书1800卷,其中儒家经解140余种,卷帙浩繁,规模宏大,是纳兰一生最大的艺术成就;同时在卢氏的整理下,出版了纳兰的第一本词集《侧帽集》。

可是,幸福总是走得太匆忙。命运窥见恩爱,起了妒意,幸福的高潮也是缘数的尽头。对于好的爱,总是余日不多。因为你不知道她何时会突然被水卷走,被风带走。康熙十六年,卢氏生下儿子海亮,可却是难产,产后身体一直虚弱,一个月后撒手人寰。纳兰措手不及,几近崩溃。三年携手相伴,一夜之间阴阳相隔,此生不复再见。对于纳兰来说,与妻子相伴的美丽人生就像烟花一样绚烂,随后又消散如风。变故骤然,人生苦短。从此纳兰的世界只剩下冰冷,即使后来的沈宛也不能取代妻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卢氏去世后,她的灵柩在双林禅院停放了一年多,纳兰时常住在禅院留宿陪伴卢氏,在他心中始终相信卢氏并没有离开他。他怀念曾经与卢氏赌书泼茶的时光,更是发出“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感概。

卢氏为什么是纳兰一生挚爱?也许“秋香”二字就揭示了底蕴。在纳兰心中能堪称咏絮才的除了谢道韫,就是他的妻子卢氏。历史上的谢道韫还被誉为“林下风气”,林下,是竹林七贤等名士的代称。因为他们经常在竹林中清谈辩论、长啸抚琴,潇酒放纵,不为外界俗事、名利所羁,所以世人都很倾慕他们的思想解放和处事作风,将其称为“林下风气”。可见卢氏身上也有着谢道韫的洒脱和风度,与寻常贵族女子气息大为不同,远远超出一般大家闺秀的境界。虽然卢氏没有作品留下,但我们却能从纳兰的那些诗词里来品味她的美,她的才学,以及纳兰对她刻骨铭心的爱意。秋香色,本来就是一种洋溢着书卷气的颜色。秋香本为缃色,在纸张发明之前,古人把用来记录文书的黄色竹简称作缃简;用缃色绢帛书写的卷宗叫缃帖:以浅黄色绸子做的书衣(封套)称缃帙;书画卷轴雅称缃轴,缃图则指书籍图册。秋香色,天然地与古代的简帛书画相联,是与文化才学高度相关的颜色。

秋香是一个带有秋天草木香味的颜色,如秋天一样淡雅、散朗、内敛、沉稳。秋香色并没有标准的色号,可以是秋香绿,也可以是秋香黄,甚至可以是绿黄之间的流转变化:绿是秋的伊始,其散发的是草木葳蕤的气息;黄是秋色渐浓,那香里便有了长久酝酿的成熟的秋意。18岁嫁入纳兰家,卢氏从懵懂少女到日渐成熟。新婚初始面对自己不冷不热的丈夫,卢氏表现出她的心胸宽广和善解人意。她从不追问丈夫的过去,她知道初恋表妹在丈夫心中的分量,她不哭不闹,用心去照顾病弱、敏感的丈夫。婚后纳兰的妾颜氏为纳兰诞下一子,卢氏能与她和睦相处,不给纳兰添堵。卢氏不是像谢道韫女强人式的才女,而是一个性格温柔、作风低调的贤妻良母型才女。她不会像李清照那样大胆地表达爱情,也不会像谢道韫那样以雄辩展示自己的才学,她把对丈夫的爱藏于心里,如秋天一样深沉厚重。她的温柔善解人意,才华横溢,知性气质,柔情万种,让她与纳兰成为精神相通、志趣相投的亲密知己,她是纳兰文学创作的灵感源泉,也是他学术研究的得力助手。可以说卢氏的出现,真正让纳兰实现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爱情理想。

从色彩视觉的角度,来读“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画面中乃是桂花秋香之色,与月光洒落如雪,两者交相辉映。纳兰性德笔下的中秋之夜,如此清新脱俗,让人感受到一种超脱世俗的宁静与美好,也让我们从中看到了卢氏的绝代风华、风神气韵。西方人对于色彩的理解是从科学的角度入手,研究的是色彩在不同材质上,光线条件下,以及不同色彩环境下的微妙变化。而对于中国人来说,色彩跳脱物的范畴,成为一个生命体:有声、有色、有味、有相。只有亲历其境,用心感受,才能悟出其中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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