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见习记者 胡倩 林梦晴 记者 杨峰 刁明康 发自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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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松茸采摘季

早上六点,别古山里降雨,天是灰白色。喝过酥油茶后,16岁的根呷曲比挎上装松茸的棉麻背包,骑着摩托车上山了。连绵几天的雨水,山上泥巴松软,成片树枝密密织起网来,少年们穿行其中,连衣服被打湿都浑然不觉。海拔四千米之上,松茸藏在漫山遍野的高山栎下。

木里藏族自治县,森林覆盖率达到69.86%,参天树木孕育出土地上的生命。夏季,野生菌的孢子飞得很远,在外念书的孩子们回家过暑假了。在博窝乡,几乎找不出一个没上山采过松茸的孩子。每一朵松茸都承载着辛劳与期待,仿佛是在诉说一个关于期盼与梦想的故事,召唤着少年们感受与土地的紧密连接。

七月下旬,松茸采摘季伊始,封面新闻记者来到木里县博窝乡,感受这片生长着“松茸王”的美丽土地,高山森林秘境漂浮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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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解谜游戏”

别古山上传来少年此起彼伏的呼唤声,“诶!这里,松茸!”根呷曲比棕黄色的脸上挂着笑,穿一身挂了破洞的灰白色棉服,手拿一把约摸手臂长的木制尖头锄具,棉麻背包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脚上的红色运动鞋蹭满了泥巴。这是根呷曲比采松茸的全部“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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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要拍照,根呷曲比换上他最喜欢的一身打扮

七月下旬的高原,太阳有时毒辣,雨水交替出场。根呷曲比不愿意穿着“好”衣服上山,“采松茸是辛苦活儿,要吃得苦”。

早上六点,根呷曲比要进山了,外婆叮嘱他:路上小心,无论采多采少,都早点回来。根呷曲比看了眼家门口装锄头的包,妈妈已经上山了,他喝酥油茶的动作也加快了起来。外婆的头发利索地梳起,笑得皱纹堆住眼睛,一路将根呷曲比送到家外。

松茸窝点的位置从外婆手里传给妈妈,再由妈妈传给根呷曲比。他今年16岁,十岁时,妈妈将他带上山,教他辨认自家松茸的点位。为了让年幼的根呷曲比多些兴趣,妈妈告诉他,“摘松茸就像一场解谜游戏”。

高山栎矮而紧凑,将松茸的痕迹掩藏得密不透风,根呷曲比每走几步就得弯次腰,半跪在泥土前,用小木棍拨弄,像拿着放大镜的侦探。在山上寻找松茸,很像从蛛丝马迹里侦破案子,这是根呷曲比从十岁时妈妈讲的解谜游戏里领悟到的。

“以前挖过松茸的地方,泥土是白色的”,根呷曲比告诉我们,松茸生长的地方会有“痕迹”。在黝黑的泥土上,如果有一块泛着白,又或是泥土凸出了一块形状,那就要特别留心,每一个“可疑”的点位,根呷曲比都会翻开上面的叶子,弯下腰来仔细地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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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茸山上,根呷曲比小心地拨弄松茸旁的泥土

“找到一朵漂亮的松茸,很难”,根呷曲比时常觉得沮丧,他走了很长的路、弯下腰许多次,却没发现一朵松茸。但一想到这是一场“挑战”,妈妈又正在山的另一边进行着同样的过程,根呷曲比总是能重新打起精神。

“大松茸,长在更隐蔽、更难走的地方”,尽管根呷曲比常常被嘱咐,不要去太难走、险峻的地方,但他不总是“听话”。这一天,他往一处带着刺的灌丛里走了很远,我们的手和衣服都被刮出细小的伤口。

每年暑假,根呷曲比都要从城里返回家乡,这场持续两三个月的“解谜游戏”,能为他挣出上万元的学费、生活费,还有爷爷生病时的医药费。“山上的这片松茸,供我出了山,看到外面的世界”,根呷曲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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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也当大人用”

今年,根呷曲比有了当大人的实感,他也要当“小老板”了。

往年,他只负责采松茸,每天从松茸山上背下来三四斤松茸,父母将卖得的三五百元交到他手上。但前几天,根呷曲比的叔叔找到他,请他帮忙“收菌子”。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根呷曲比觉得自己的额头有些微微发烫,“我也可以像大人一样,干更多的事了吗?”叔叔笑着答复了他,“小孩也当大人用”。

每天,松茸山下来的村民们将背篓、布袋里的松茸成堆成堆地送到集市售卖。博窝乡副乡长张奇告诉我们,乡里一共有六个松茸交易市场,每年开设一个半月时间,销售额最高的时候一周能卖175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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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茸交易集市上的老人和孩子们

之所以说是“小老板”,是因为根呷曲比只负责转述叔叔报来的收购价格,从村民手里收来松茸,再用摩托车运到叔叔手里。松茸多起来的时候,叔叔就带着他到存则洋生产小组松茸山收购松茸。“那才是真正的‘老板’”,根呷曲比吐着舌头,略显害羞地说。

存则洋松茸山出产松茸量多,集市也办得“规整”。松茸集市不大,占地不过几十平,大概能容纳下百来人,框架地取材由木桩子搭建而成,外面再围上防雨的蓝色铁皮。里面也空荡,一张木桌子,用于交易松茸;一圈长板凳,村民排队就座,背篓就摆在面前,交错排列,很有赶集的味道。

松茸集市每天都有,管理此处的博窝乡坑古村临时党支部成员告诉我们,村民们每天采了松茸就来此处售卖,“风雨无阻”。每天下午三点多,村民陆续带着松茸走进集市,闭门时间则是四点半,管理人员说,这是为了约束采松茸的人,不要为了多采松茸,误了时间。但这也并非死规定,有村民耽误了一时半刻,大家笑着调侃几句,也打开门将人放进来。

根呷曲比最喜欢喊价环节。他告诉我们,在任何一个松茸交易市场,“喊价”都是村民们最关心的事。价格是“喊”出来的,却不是常见的“此起彼伏、扯着嗓门”式地叫价,得益于市场的管理机制,松茸的收购价格由收货商和村民代表商量出来。

今天,博窝乡存则洋松茸山来了三位收货商,其中一位就是根呷曲比的叔叔。他告诉我们,收完当天采的松茸,他就要用车拉到山外的农牧合作社去,“那边有大老板”。收购商们喊价也很痛快,他们自己也采松茸,知道村民采摘松茸的不易。

经过几轮喊价,和村民代表、市场管理人员的协商,当天松茸市场的交易价格定了下来。有人喊了一声“八十元一斤”,坐满长凳子的村民便知道了价格。我们问了许多位村民,最终的喊价结果,他们都觉得“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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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泥土走上餐桌

夜幕逐渐低垂,松茸山上的村民陆续休息,为第二天持久的采摘劳作做准备。另一边,载满松茸的货车从博窝乡驶向山外,踏上G227国道,一路运往松茸中转厂。根呷曲比的叔叔口中所说的“大老板”,指的就是木里县亚珠农牧专业合作社的管理人员。

货车一辆挨着一辆排在中转厂的院子,满箩筐的松茸一箱一箱地被卸下来,倒在分拣人员面前。“大老板”告诉我们,博窝乡各个村子的收购商将收来的松茸送到这里,这是松茸在当地要走的最后一步路。

合作社的工作人员的手就是尺,他们将松茸分拣出大小不同的堆,码得井井有条。分拣完后,松茸被连夜送出木里,一直送到西昌、丽江、稻城等地。最后,一部分再坐一趟飞机,松茸便能赶在出土第二天晚上,被端上大城市食客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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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茸中转场里码得真整整齐齐的松茸箩筐

“今年的松茸收购有一些新变化”,合作社老板搓着手,眼睛看着合作社外的崭新马路。他告诉封面新闻记者,G227国道畅通后,当地的松茸多了一种选择,不用再将时间花费在西昌等地中转,现在,他们可以直接从货源地将松茸拉到机场。

合作社的一位管理人员告诉我们,从前,他们收来的松茸常常要运到香格里拉等地再分发。现在,得益于道路的变化,木里松茸的运输时间大大减少。

博窝乡副乡长张奇告诉记者,该乡原始森林茂密,自然条件得天独厚,2024年产松茸预计50吨左右,全乡预计收入800万元。在木里藏族自治县,采摘松茸已经是当地重要的收入来源,每家每户每年能收入几万块,几乎占了八成以上的收入来源。

2019年时,看到村民们辛苦采来的松茸价格总是被收购商压低,博窝乡党委政府搭建了公共的松茸交易市场。张奇说,集市开张后,村民们的劳动成果有了保障,收入也进一步提高;收购商们受到约束,中间倒卖、哄抬价格的现象有所遏制。

如今,随着交通的“最后一公里”被打通,木里松茸也不再受困于产地“倒卖”。今年返回学校的时候,根呷曲比准备带一些亲手采的松茸,他要向同学们介绍,“在木里,我们挖最好的松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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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茸少年的梦想

汽车驶过木里县的各个村落,山高谷深,长松秀林,汩汩滔滔,随处可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护林爱林”的标语。在藏语里,“木里”的意思是美丽、辽阔、深远,参天幽密的原始森林带给当地人希望和守盼。

根呷曲比有一个大梦想和一个小梦想,两者都与松茸有关。小梦想是买一双新的球鞋,等到过年的时候,再买一身新的藏袍。他知道,家里爷爷的身体不好,自己不想再多添负担,“等我捡多了松茸,把学费赚够了,我就自己慢慢攒钱”。

大梦想是“用所学专业为家乡贡献一份力量”。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根呷曲比总会想起,两年多前,自己陪爷爷去成都看病,高铁跑得比大货车快多了,没用多久就到了城里。从成都回来后,根呷曲比就报了铁路工程专业。每一次采松茸,“解谜游戏”通关以后,他拿到报酬,总会觉得离梦想又近了一些,“木里还没有通铁路,我会继续努力”。

拥有自己的手机后,根呷曲比有时会在社交账号上发布一些家乡的内容。在他发布的视频里,村里需要牵马通过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从前依靠对讲机的交流更新为手机,家里添置了新家具,自己添置了新衣服,爷爷的药费也有了着落……在木里,像根呷曲比一样的松茸少年还有很多个,大山深处,松茸和少年的故事还在继续。

和脚下的土地共生,村民护林防火,松茸反哺,为土地上的人带来收成。每一朵松茸都承载着辛劳与期待,仿佛是在诉说一个关于希望与梦想的故事。在这一片雨水滋润的土地上,松茸是大自然的馈赠,召唤着少年们感受与土地的紧密连接。

“这里是木里藏族自治县博窝乡,我的家乡。我学的是铁路专业,我哥哥是汽修,我们想给家乡做贡献,以后你们来木里的高速或铁路,也许有我们的一份(力)”,在记录自己采摘松茸的视频里,根呷曲比扬起下巴,对着镜头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