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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 3432

口吃的人,在难发音前会有口吃预感,大脑里提前有警报:这个字会卡。生活里,为了避免尴尬,他们会做很多预演。

买馒头会提前想,“你好,给我一个馒头”,排查其中有没有难发音,如果有,就换个表达。爆破音发音费力,加上心理压力,通常发不好。比如打包,“打”说不好,会换成“帮我打包”。一些过度在意的字,也会成为难发音。

这些是脱口秀演员24岁的子铭告诉我的。他姓“刘”,越想说好,越说不出来,一般自称子铭。他用发音方法控制口吃,已经6年了。过程并不顺利,遇到开口说话的场景要提前想好久,越想越焦虑,等真去说的时候,又说不出来,用手去指,回到家又懊悔,一天就耗过去了。

我们交流了6个小时,中间偶尔出现卡顿,会以为他那边网断了。但只要他放慢讲话速度,数好节拍,正常交流没有问题。走上脱口秀的舞台讲段子,也是这么一种节奏——先来一个铺垫,停顿一下,再接一个预期之外的反转,形成笑点。

看子铭表演会不自觉地憋气,替他紧张。有口吃的观众更有共鸣,不敢跳槽,因为害怕面试,谈不了恋爱,因为没法和异性沟通“口吃的痛苦是隐性的。”子铭知道,大家普遍经历着挫败和焦虑。为矫正口吃,他做了1000多次户外演讲,“演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我”,停顿,“晒黑了”。

以下是子铭的讲述。

文 | 吕煦宬

编辑 | 陶若谷

*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media-f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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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号不好呀”

口吃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你试着完全不用气息,憋着一口气,用本身的力气说话,会感到肺部胀开,浑身僵硬。这就是我遇上难发音的感受,即便很用力说出来,也会很糗。爆破音通常发不好,尤其紧张的时候,气息弱,会更难。

比如“大家好”,这个“大”字,常卡住。不是大脑空白,而是我知道要说这个字,但怎么用力都说不出来。小时候和班主任请假,嘴巴像抽筋一样,不停眨眼,有时候会握拳、跺脚,其实是在用身体借力,想发出声音,但发不出来。老师憋不住笑,给我批假,非常尴尬。

6月25日录《喜剧之王单口季》那天,徐峥还有我很喜欢的几个演员,全坐在下面。一紧张,不会说话了。说首字前,要在心里打节拍,像跳长绳那样,一下,一下,一下,打节奏,找准进去的点。(但)那天,很像几年前口吃严重的状态,每句开头都卡了很久。

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讲得那么差,下了台,其他演员提醒我,才发现连自我介绍都忘了说,我至今没敢看回放。后面在Talking(和嘉宾交流)环节,我通过换字,绕过一些难发音,才顺畅许多。但播出后,讨论的重点全是,我是真的口吃,还是装的。

我试着和朋友解释,发现他们也不太能理解状态(对口吃)的差异。其实平时演出,到大一些的剧场,台子一高,我就会不适应。但这次彩排表现不错,我就放松了。录制的时候,卡顿太频繁,破坏了表演节奏。

我接触脱口秀的契机,得说回口才班。大概四年前,我想交朋友,报了个口才班,那里会设置情景沟通。有次模拟相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听到旁边有人问,能不能接受岁数比你大的。我照着学,问一个女生,“你能不能接受”,卡住了很久,“岁数比你小的”。大家就笑了。我不知道笑点在哪儿,但看到大家笑,突然觉得自己很好。

班里恰好有个脱口秀演员,说我的节奏很有趣,像马三立。我开始对舞台有了憧憬,后来那个演员弄了个培训班,教一些基本技巧,我就去了。最开始像流水账一样,把好玩的事情说出来,什么小孩摔倒了,小猫跳下去了。还有一些像网络笑话的,“我长得高,怕长到1米89,因为我恐高”,就那种。

反馈并不好,那个演员露出很微妙的表情,感觉他想说,很差,又不好打击,就只是微笑。但当时我的关注点放在,我能不能说得流畅,没有在意喜剧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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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铭曾辗转多地,参加口吃康复班

第一个从生活中挖掘的段子是讲我做销售。文本没有特殊设计,只是说我因为讲话卡壳,客户说:“你信号不好呀。”讲到这里,台下的人放声大笑,还有鼓掌的。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笑。以前我说话卡壳,嘴巴抽搐,很好笑,但别人会憋着。

但这次我感到很自信。那是2021年4月,后来在朋友鼓励下,开始去开放麦。很小的场子,观众20多个人,我排在靠后的位置。一上台,脑子嗡一下,眼前全白了。我说不出来,心里在数拍子,没说话,台下就开始笑,还给我掌声。感觉被观众的善意接住,我慢慢放松,按自己的节奏走。下台后,老板很吃惊地看着我:“你也太好笑了”。其他演员也在给我肯定。那天晚上回家,我把演出视频反反复复地看。

以前我很想交朋友,放慢速度说话,却把人吓走。但在台上,一下收获那么多人的喜欢,也没把气氛搞紧张,对我来说是很新鲜的体验。那次我没有袒露“口吃”的经历,只说,我说话很慢,和小爱同学(智能语音助手)沟通不畅。

两三场开放麦后,有人约我商演。演员和厂牌老板陪我聊稿子,让我一上台就说,“我是个有口吃的人。”我没有很介意。

一直以来,我的羞耻感主要因为,说话时嘴巴抽搐的那种窘态。(早年)从康复班回来后,我就直接和别人说,“我有口吃,说的时间比较长,希望你不要着急。”

我想的简单,这是错位竞争,是条新赛道。随着演出增多,我会注意到,哪些卡壳,会引发笑声,之后就保持这种断句。比如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我说“谢谢主持”,卡顿,“人”。观众就笑了。这不是我设计的,但我会记住这个节奏,在接下来的演出中,沿袭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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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失败的人,让我觉得亲切

段子里,我介绍自己是“停顿型口吃”,这是我纠正了发音方法后的状态。以前,我是重复型的。

口吃的情况出现在小学一年级,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站起来脸就红了,出汗,疯狂眨眼,嘴巴发抖,同学们都在笑,老师说,你还是坐下吧。

很多老师上课会避开我,不点我,他们好像知道我答不上来。我在段子里说,“口吃是从小和别人学的,所以我学习能力比较强。”其实不是。我在学生时代是很边缘的,好像无论老师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时刻很紧张,一直在出汗、脸红。老师教写田字格,我在田字格的四个小格子里,各写了四个字。

班上有个算校霸的人物,每次见到我,都会用力给我一拳。我想去找老师,但想到老师也不喜欢我,所以没说过。我的同桌会把他叫住,说你以后不要欺负他了。但我也没有想过要和她(同桌)成为朋友,我只敢和同样边缘的人玩。

有一个成天不洗头,胡子很长,衣服也脏,还有个比较胖。这些看上去失败的人,让我觉得亲切。我们不交心,就是图个伴。在操场上开早会的时候,有一两个可以说话的人,显得没那么奇怪。

父母对我也没有期待,健健康康就行了。我是独生子,我妈有点溺爱。小升初的时候,我随口抱怨了一句,不想军训,我妈就给老师发短信,说我对青草过敏,真不让我去了。我爸总跟她说:“你再这样溺爱他就废了。”我爸和我交流很少,感觉除了我妈,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垃圾。亲戚聚会要发言,我就溜去上厕所,躲到房间,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吃完了,心里会松口气。

在正式进入工作前,我过得比较糊涂,没有规划,也没认真想过怎么对待口吃这件事。我的爱好都是为了逃避痛苦而培养的。画画,不用和人交流;唱歌有节拍,我不会卡壳。全民K歌刚出来时,我在家一个人唱,发现,诶,还挺好听的。后来开了B站,有弹幕夸我声音好听,这种评价,以前从来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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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演出

临近大专毕业,父母让我跟他们开个小店,帮人p图。学校也来了家公司,招“家装顾问”,底薪700,早九晚八,谈成一单,有2%提成。和父母开店比较轻松,但我觉得“家装顾问”是上门检修、要进公司,算个正经工作。

进去才知道,这工作就是销售,感觉天都塌了,怎么找了份这样的工作?又不敢提离职,我反复想象那个画面——某天开会,点到我发言,我支支吾吾,老板问,这个人是什么情况?接着我就会被开除。

办公室四十多个人,一排排在格子间坐着,给客户打电话。我总等其他人开始打了,再开始。如果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我会立刻把电话挂断。头埋得很低,这样嘴巴抽搐,别人也看不出来。如果有人从我身后走过,或者周围的人动一下,都会让我惊一下。像个老鼠,想偷点米吃,就要担惊受怕。

第一个电话,接通后是个阿姨,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以为这边没人,挂断了。打了几百个电话后,我才完整说出,“您好,我是xx装饰的小刘”。我打电话的间隙不休息,别人是工作,我是排解焦虑,每次拨通一个,等待的同时拨好下一个。我想保持一种忙碌的状态,别干坐着,很尴尬。

也遇到过善良的人,不挂断,鼓励我慢慢说。工作了3个月后,状况变好,老板注意到了我,跟其他人说,“你们都跟子铭学学,他从来不休息。”

老板人不坏,挺关心我的,但他潜意识里还是把我当成弱势群体。开晨会,老板把我叫到100多位员工面前,指着我说:这位同事非常优秀,你们看,连他都可以。他还说:你们看得出来吗?他是有点傻的。

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一年多,很欣赏经理,业务能力强,我会模仿他的语速。后来越想加快,就越着急,口吃失控了,卡壳变多,最严重的时候完全说不出话。

那时候是非常绝望的。我以为生活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又被打回原形。我父母在那时意识到了严重性。我跟他们说,因为说不出话,丢了好多客户,说着说着情绪崩溃,开始摔东西,手上速度很快,但嘴巴跟不上。我父母站在一旁,看我在那里哭。

正式开始和口吃的斗争就是在那一年,2018年,我辞掉销售工作,从老家大连去了我妈给我找的口吃康复班,在山东。康复班墙上挂着个黑板,拉着横幅:不断地挑战,口吃总会屈服。老师安排我每天按照固定路线,到小城的公园、学校、十字路口做户外演讲——“我是子铭,我有严重的口吃,我来勇敢地暴露自己!我相信我能勇敢地战胜自己!我一定会好起来的!谢谢大家。”

就这么每天冲着陌生人喊。公园里的老人脸上不耐烦,但也听我说完,还鼓掌。在公交车站讲,被人骂是传销的。学校门口最尴尬,都是同龄人,他们在上学,我在口吃矫正。

三四十天后,口吃反倒更严重了。老师很严肃地说,只好用“沉默大法”了——30天不说话,如果没有效果,就延长时间。我和我妈都觉得荒谬,但老师一本正经,我当时的状态,不如不说话,就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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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顿没有那么羞耻

沉默大法没用,但我在这家康复班第一次学到了发音方法,用拖长音的方式,“比~如~像~这~样~”。这样说话,嘴巴不会抽搐,这是我最在意的,有尊严感。

那以后,我应对卡壳的方式从抽搐、重复变成了停顿,能正常说话,沟通流畅度提高了一些。第二年,又去了南京一家康复班,接触到“顺其自然、为所当为”的疗法,学着接纳口吃这件事。后来,结合各种康复方法,应付日常交流,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但那时候我已经几乎没有朋友了。“沉默大法”的时候,我跟朋友出去还要打字交流,他们可能觉得我太奇怪了,没再联系。后来,我参加了很多活动。在口才班,我遇到了峰哥,他是做音乐心理咨询的,说我唱歌好听,还找来打鼓的人,叫来摄像,围着我,让我弹吉他,给我录了一支视频,对我帮助很大。他还鼓励我,把吉他拿上台。

“慢语者俱乐部”也是他提议组建的,含义是,“口吃不是疾病,只是说话比较慢。”我们在朋友圈、B站发了邀请,最后有40多个志愿者加入,围着我一个口吃的,这个组织算是没真正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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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哥给子铭办的乐队

更多接触到这个群体,是在去年,我发了一些口吃矫正的方法,收到不少私信。很多口吃的人还是很迷茫,像困在了一个无解的问题里。我认识一些四五十岁口吃的人,一辈子在厂里拧螺丝钉,没有谈过恋爱。说话都很困难的时候,你是没有心思做别的事的。

口吃的痛苦是隐性的,大家普遍都经历着挫败和焦虑。我收到过一个求助问,“每天在人前大喊我不是口吃患者,我没有病,有没有用?”这种心理暗示我也试过,但只会让人越走越偏——当你提醒自己不要想粉红色的大象,脑子里就会出现那只粉红色的大象。

我很幸运,认识了我的女朋友。我们俩同岁,相处起来很平等。刚开始,我没有坦白口吃的事,开玩笑说,我是脑子有问题。坦白后,她说,其实挺可爱的。认识她以前,我觉得自己是在独自挖一个笔直的隧道,没有同伴。这种孤独的感觉,现在基本消失了。有时我们吵架,嘴巴还是会抽,就会打字聊。

我其实很担心,哪天口吃变严重了,会失去这段关系。但前几天,女朋友看了节目,我问她,卡壳严不严重?她说,“还好,反正我笑得挺开心的。”也有口吃的朋友给我私信,说第一次感受到,停顿没有那么羞耻。

接触脱口秀以后,口吃成了我的特点,让我养活自己,我觉得是个天大的进步。有时还是避不开观众的同情,观众会说“加油”、“你很坚强”,还有人说“子铭给我看哭了”。你看得着急我可以理解,看哭就很奇怪了。

为了让观众卸下顾虑,我通常一上台就调侃口吃,说我去打架,一边骂人,一边被打,被打得断断续续的。这个梗放在开头,观众会放松很多。有前辈提建议,说我已经能和口吃和平相处了,得写点新东西。但问题也在这里。

我的语速很慢,三四句就得有一个笑点,不然观众会走神,这意味着我很难讲故事型的段子。我讲过,销售老板说“连他都可以”的事,结果越说越激动,台下完全不敢笑。把这些有情绪、有看法的事讲得好笑,是需要水平的。我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有时写着写着就歪了。

我原本没有计划做全职脱口秀演员。在大连每周一场商演,挣200块,很难养活自己。我找过画画老师的工作、培训班带小孩的工作,都没有下文。

找工作不顺利,“错位竞争”这四个字不断冒出来。我开始疯狂写段子,写one liner,一句话抖一个包袱,不用太多铺垫,用反转制造笑点。这是朋友给我提意见,说我的停顿长于一般人,如果停顿后能有一个大反转,效果会很好。

我的优点不多,这个舞台让我把缺点变成优点。也希望更多口吃的人看到我,给他们一点小的力量。父母的态度也变了,以前我是一大家子里最差的小孩,现在能找到份糊口的工作,已经超出期待。我爸说,赚不赚大钱都没关系,你去了那么多城市,面对那么多人演出,很有勇气。放到以前,他不会说这些。

杭州今年夏天很热,我给自己放了个假。每天看书、做饭,偶尔运动、唱歌,也帮一些口吃朋友做矫正。没上台的日子,有些平淡,我以后会继续跑演出。现在已经不是“我喜不喜欢脱口秀”的问题了,是我需要它。

本文转载自【极昼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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