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那年,林晨决定砸掉自己的“铁饭碗”。
人生的前28年,他大多数时候走得顺遂,天分与努力搭配上时代的红利,让他一度看不到社会的阴暗面:
大学毕业后,林晨考入一家沿海城市的广电集团做电台主持,不用坐班,每个月工资6000,靠着积累下的存款,在房价上涨前半年,付了首付,成功“上车”。
购入时这套房子每平7000元,等到卖出时,已经涨到了27000元。
日子过得无风也无浪,格子间里的日常让林晨开始迷茫。
2015年,他辞了职,换了城市,开了一间雪冰店,梦想着有朝一日生意走上正轨,自己能够坐在家中,每天数钱。
但这样的日子,他一天也没度过。
这间雪冰店经历了近两年的挣扎,最终以关门告终,连带着卖房子的钱,林晨一共亏掉160万。
之后,林晨患上严重抑郁与焦虑症,每个月靠着母亲的退休工资生活,最窘迫时,卡里只剩下52块钱。
曾经的人生不断坍缩,37岁这年,当林晨想再次回归主流道路时,却发现,一切早已改变。
过去四年,林晨过上了一种“被动极简生活”——
为了省钱,他切断一切不必要消费,网购100块钱5件的纯棉短袖,在晚上9点后出现在超市,买10块钱4把的打折蔬菜,以及5折的馒头与肉馅。
这些被低价购来的食物,也需要被有规划的消耗。
通常,林晨早上只会喝一杯水,中午随便吃一些昨天的剩饭,等到晚上才开火炒菜,吃掉一半,留下一半,等到第二天当午饭。靠这样的循环,花在吃饭上的钱,会被大大缩减。
他不再与大部分朋友联络,世界也随之缩小,只剩下“生存”这一关键词。
曾经,虽然不是消费主义的绝对信徒,林晨属于愿意为“情绪价值”买单的一批人,无论是买衣服还是喜欢的物件,实用性从不是他的唯一标准。
有那么几年,每次出了新手机,他总会第一时间购入,只为成为“引领潮流的人”。
然而这一切都在他赔掉160万后,被彻底改变了。
再往前,林晨是同学中最早一批“拥有铁饭碗”的人,他在一间沿海城市的广电集团做电台主持,工作不算太辛苦,收入也可观,靠着攒下的钱,他没有靠家中支持,独立买下一套房。
日子过得顺遂,也意味着平淡。
2015年,林晨决定辞职。
如今看,2015年恰好是互联网最为蓬勃发展的阶段,35岁危机的概念尚且未被创立,与此同时“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成为那年最热的网络词语,回忆起来,林晨说:
“那时候感觉人人都在拥抱互联网,60岁还能写微博,80岁还能写公众号。”
在未知与蓬勃中,林晨离开电台与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走入不同的人生路径。
2018年,他在新城市落脚,尝试创业,租下一间100多平的店面,开了一家雪冰店,过程并不顺利,经历了近两年折腾,生意草草收尾,算下来林晨一共亏损了160万。
焦虑与自我质疑开始充斥在林晨的人生中,他患上严重的抑郁症与焦虑症,有一段时间,每天需要服用大量药物。
一番折腾后,37岁这年,林晨想要折返,回到曾经那种安稳的生活中。
但当他再次向电台投去简历与作品时,却突然发现,仅仅离开几年,职场的游戏规则早已彻底改变。
曾经的开放地图变为升级模式,“35岁危机”出现,成为最难被打倒的终极BOSS,而身处游戏中的人们,年龄越大,血条越短。
曾经被林晨放弃的安稳生活,早已成为彼岸,能否上岸,成为了未知。
虽然成年后大多数时间生活在海边,但林晨是在黑龙江长大的孩子。
东北的冬季天黑得早,和夏天不同,孩子们无法在室外玩耍,漫长的冬夜里,林晨只能在四点半放学后就回家、做作业,然后早早上床睡觉。
小学三年级,他参加了学校举办的课后兴趣班,学习了一段时间小号,那两小时成为他常态外的部分:
“相当于每天多出两小时,去做一些别的事情。”
升入初中后,林晨开始接触声乐,2010年,他从黑龙江一所大学的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毕业,经历笔试、面试与实操三轮考试后,他从一百多名应聘者中胜出,进入一间海滨城市的广电集团,成为一名电台主持。
那几年,林晨做了许多档节目,从早上六点半的资讯类节目,到下午四五点的民生类节目。
业务越发熟练,渐渐的,在他主持时会有听众专门打来电话与他互动,集团组织活动,还有听众会来线下与他见面。
甚至在他辞职之后的几年,还曾收到过一条私信,对方称自己读书时就很爱听他的节目,所以考大学时报了播音专业,现在也做着电台主持的工作。
对林晨而言,如果用游戏比喻,那么在电台工作那几年,更像是进入某种“新手村”。
工作时,从选题、写稿到最后的直播,他都是独自完成,不需要与外界有太多交流。
主持人不用坐班,有时中午前,林晨就能完成一天的工作,剩余的时间他会去海边骑车,或者找个咖啡店坐坐,最后去海鲜市场买点菜,回家做饭。
一个月扣掉社保与公积金,林晨的工资到手能够有接近7000块钱,毕业两年后,他就靠着攒下的两年年终奖,付了首付,买下一间40平米的房子,房子位于城市边缘,距离单位坐公交要花费一个半小时,但林晨依旧很满足。
更别提在他买下半年后,房价开始大幅增长,买来时只要7000元一平,他将房子卖出时,价格已变为27000一平。
林晨生活的海边城市
日子过得无风也无浪,格子间的日常让林晨迷茫。一方面,他开始觉得自己的阅历太过单一,无法在节目中给听众传递更多有效信息。另一方面,则是他想去看看更多样的人生可能。
创业失败后,林晨曾反复想起28岁这年,自己决定出走的时刻,他和前同事聊起,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不辞职,会不会现在过得好一点?”
同事回答:“不会,因为你不是那种会在一个地方干到底的人,你一定会不停折腾。”
但虽然失败,在某种程度上,林晨后来的经历与他最初的设想又是自洽的:
离开电台时,林晨想要获得的正是“社会的毒打”,后来他确实获得了,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这份“毒打”竟会这么疼。
在直播时,电台主持人手边都有一个延时按钮,如果过程中出现失误,主持人便会立刻拍下按钮,这段语音便不会被播出,错误也会被消除。
拍一下是4秒,两下则是8秒。
辞职后,林晨偶尔会想起这个按钮:如果创业过程也有这样一个按钮的话,一切或许会不会没那么难。
离开电台后,林晨先是做了一段时间活动策划,2018年,他搬到一个新城市,加盟了一家雪冰甜品品牌,决定创业。
林晨将彼时的决定形容为一个“美好的泡泡”:
“那时候不流行一句话:每一个中产都梦想开一家咖啡馆,每天早上出现在店里,做一杯咖啡,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悠闲的看一本书。”
虽然不算中产,但林晨的想法则更为乐观:“我那时候就想在店里顾几名员工,自己不用工作,坐在家中数钱。”
但这种日子,林晨一天也没拥有。
开店之后,每天早上,林晨都要五点多起床,六点去市场批发水果,之后去店里解冻当天要用的蛋糕、切水果。
之后,纵使前一天关门前已做过清理,但依旧还是要再次擦窗、拖地、擦桌子:
“吧台与水台要再擦一遍,如果是木质的桌子,还要检查一下有没有水渍,如果是不锈钢的台面,则要先用湿抹布擦一遍,再用干纸巾擦一遍”。
卫生清理后的下一步,是备料:切水果、煮红豆、冻冰块。
忙碌四小时后,林晨才完成所有准备工作,店面开门迎客,身体的辛苦在此刻转化为精神的焦虑——
有时候连等两三个小时,却等不来一个客人。
开店前,加盟费、装修费与租金加起来,林晨投进去几十万,除此之外,每天的水费、电费、人力费也在不断支出,常常店门一开,就意味着要掏出几千块钱。
为此,林晨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孤注一掷,他不再向往诗与远方,每天林晨的脑海里挤满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个月的成本能否覆盖店里所有开支?水果下个月会不会涨价?点评软件上有没有客户给差评?外卖软件上是否有人投诉?
因为切开的水果必须要当天销售,卖不出去的时候,林晨会和店员一起吃掉,等到大家都吃够了以后,只能全部倒掉。
至今,距离关店已过去4年,“工伤”依旧没有消失,林晨始终无法吃下一口芒果。
如今看,虽然前期做过市场调查,但开店那两年,林晨的生意一直不见起色,最差的时候,店里一天只卖了18块钱。
也有看到希望的时候,有年五一,店里连续三天生意都很好,最多一天营业额高达7000块钱,但这样的日子极其罕见。
店面的亏损越来越大,林晨不得不去银行贷款,以维持店面运转。
2019年底,林晨进入了创业的第二个冬天,他终于明白,或许无论怎样坚持,自己生意的冬天也不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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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店后,林晨曾复盘过这次创业,他发现,从一开始雷便已经被埋下:一是他选取的商场位置人流量不够,且刚装修结束,整个空间充斥着刺鼻的油漆味,空调运行也并不顺畅。
二则是开店时已是冬天,且他所在的是一个北方城市,三则是因为雪冰这种食物的特殊性,外卖损耗极大,很难扩展销售渠道。
这次失败的创业经验,让林晨明白,想要成为老板的人,和能够成为老板的人,或许并不是一类人。
他开始将自己创业踩坑的经历写在知乎上,想着“能劝一个是一个”,每次有朋友来向他取经,他也总是反复劝对方一定要想清楚。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创业失败后的日子,有多么难熬。
关店之后,林晨成为了“三无人士”:没了工作,没了房子,也没了存款。
两年折腾下来,他只剩下了一堆制作雪冰的器材及外债,唯一的收获,是林晨终于意识到,在这个社会里,象牙塔里的设想,有时竟是如此的天真与真空。
日子总要继续过。
2020年春节后,林晨想去找一份工作慢慢还债。彼时就业环境不好,挂在招聘软件上的职位,多数是房屋销售与保险销售。
林晨想过去做外卖员,但因为身体差,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开始学习制作PPT,想通过帮别人做PPT的方式挣钱。
最初阶段,因为经验不足,他接单量低,就算接到了,每张也只收费50元。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收入,只能靠着妈妈的退休金生活。
债务的压力、对于未来的迷茫、对自己的质疑不断围剿着林晨,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去往医院后,被确认为重度抑郁症与焦虑症。
最窘迫的时候,林晨卡里只剩下52块钱。
那天是腊八节,他用这笔钱买了食材,给自己包了一顿饺子,但下一顿饭吃什么,林晨不知道。
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些极端的想法:“我医保卡里还有钱,医保卡虽然不能买菜,但是可以买药,我下顿可以吃药。”
“人生或许可以结束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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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距离林晨关店刚好过去一年。那夜,他独自一人去往存储店面器材的仓库,想去再看一看那些过往。
过程中,他将其中的几个机器拍下来,发布到闲鱼上,本想着应该没人愿意买,没想到当晚就有人联系他,表示第二天就能来拉走。
最终,虽然这些曾经价值上万的器械只卖了1000块钱,却成为彼时林晨的救命稻草。
靠着那1000块钱,他撑过了年前最后的日子。转过年来,他之前帮别人做过的PPT开始结款,与此同时,林晨在招聘软件上看到一家MCN公司正在招聘配音员,他投去简历,顺利被录取。
这份工作成为了林晨再次走入实体社会的契机。
每次去公司录音前,他都会买一杯咖啡,比起咖啡因带来的清醒,对林晨而言,咖啡带来的情绪更为重要。
他将其比喻为“女生的名牌包”:
“我拿着咖啡杯走进写字楼,会觉得自己跟这些出现在写字楼里的人是一样的,虽然楼里的老板每个月能赚几万,但我们喝着一样的咖啡。”
“我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告诉自己还能重新回到社会工作,去赚钱,去创造价值。”
在这些微小的瞬间里,林晨渐渐拉回失控的人生。
林晨也曾想过,再次回到电台工作,他关注全国各个电台发出的招聘需求,有合适的机会便投去简历,但大多数时候,都会石沉大海。
偶尔获得面试机会,也会在结束后没了后话。有一次,林晨面试到了最后环节,聊到薪资时,对方提出只能给5000块钱,甚至比10年前,林晨的工资还要低。
过程中,林晨极少内耗,每次失败后,他都会总结原因,但归结起来,无外乎就是年龄的增大、越来越少的机会,以及长时间的脱离广电体系带来的不确定性。
纵使是围城,想要再次进入,也早已不再简单。
今年四月,林晨发现自己突然能笑了。
在过去的四年里,林晨几乎没笑过,有时在社交网络上刷到搞笑视频,他会在理智上明白这件事好笑,却笑不出来。
如同活在一个被抽干氧气的真空瓶子中,林晨觉得世界上与生活有关的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
如今,走在路上,看到小孩子,他会笑;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他会笑;刷到有趣的短视频,他也会笑。
林晨拍下的蓝天
虽然经历了开店失败、辞掉工作、失去房子,林晨依旧认为自己十分幸运:经历了社会的毒打,也见到了社会的真实面貌。
在这一过程中,家人给予了他极大的包容与支持。
当初知道林晨欠债后,家人只对他说了三点——
第一:不要酗酒;第二:现在缺多少钱,家人先帮你凑一下;第三:坚持下去,你的人生已经在谷底了,剩下的都是上坡路。
“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你不该辞去工作,不该卖掉房子,不该得瑟。”
如今,除了之前做PPT与配音的工作,林晨还开始固定帮一些播客剪辑音频,获得一些额外收入。
随着技术越发娴熟,他的PPT价格已从最初的50块钱一页,涨到了300块钱一页,如果加上动画,价格会更高。最多一次,林晨凭借一套PPT,挣了9000多块。
收入变得相对稳定,林晨曾经的生活也开始渐渐回归。
但有些事情永远改变了。
至今,每次做一顿饭,他都不会一口气吃完:“如果一顿饭能分两天或者三天吃完,我绝对不会一顿吃完,再想吃也不会。”
“我总想着为明天留一顿饭,总害怕吃不上饭。”
似乎,那些产生于身体与精神的“肌肉记忆”,不会消失。
低谷的这几年,林晨偶尔会买彩票,他曾设想过,如果中了几百万,自己要做什么,得出的答案是:
先把帐都还清,告诉家人们自己终于一身轻了。带着父母出去旅游一圈,去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转一圈。
最后再去挨个见见老朋友们——过去几年,林晨刻意与朋友们断了联络,他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的困境,总觉得“自己混成这样,别再去给别人添麻烦了”。
但之后呢?
一切都会照旧。
林晨说自己还是会该赚钱赚钱,该工作工作,该熬夜熬夜:“我不会考虑每天吃些什么,玩些什么,这些事情可能以前对我来说很重要,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和世界的相处方式,已经彻底被改变了。”
唯一会被舍弃的生活方式,可能是晚上九点后,去超市买10块钱4把的蔬菜。
“因为我想吃一些新鲜的蔬菜了”,林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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