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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浩峰导演的电影《门前宝地》剧照

最近,因为我老婆读徐皓峰的小说《大日坛城》,我也读了。《大日坛城》的主角俞上泉,原型是围棋一代宗师吴清源先生。小说中的俞上泉也下了多轮十番棋,战遍日本一流高手,所向无敌。

身为资深棋迷的我,为什么以前竟没有读过这本小说?我对老婆说,有真实的吴清源自传、吴清源对局可以看,和吴清源有关的小说,本来对我吸引力不大。

读完《大日坛城》,我最喜欢的部分,倒是序言,因为有真实的大棋士出场:

……一代强人曹薰铉赶来,友情站台,在藤泽秀行示范的棋局上,就一个局部攻防,兴高采烈摆出多种变化,越摆越奇,脑筋之快,引得满场钦佩。

藤泽秀行扭脸不看棋盘,大口吸烟,曹薰铉敏感,请他评价,他说:"看不懂。那里很小,为什么不下在这?"

摆出一手离题万里的棋,曹薰铉赞美下台。

亮相的都是高手,文字也当得起高手。

小说中,俞上泉在十番棋的首战中获胜,议棋室中的日本"高手"们这样评价:

众人受的围棋教育,都是逢难而上的正面作战。俞上泉以退让得利,近乎商人诡诈,失去武士磊落。

其中,俞上泉的老师顿木乡拙这样说:

"俞上泉的胜利,将我一生追求都否定了。棋与书画一样,杰作均气质高雅,我追求堂堂正正的行棋,他今日下出的棋散发妖魅之气,令人厌恶。"

我读得惊讶:大佬们的水平,就这?这不像围棋圈,倒像是徐皓峰老师笔下日暮途穷还抱残守缺的"民国武林":一个才学了一年"真功夫"的新手来踢馆,就足以让他们如临大敌(参见徐皓峰武侠短篇集《刀背藏身》中的《师父》)……

事实上,日本的传统围棋,是底蕴深厚的。就拿本因坊一门来说,起码从三百多年前的本因坊道策开始,就早已超越了一味的"正面作战";丈和的中盘爆发力,秀策的精准碾压,秀和灵活,秀荣华丽,各种风格齐备。吴清源先生的师友、对手们,都是一时俊杰。

《大日坛城》中的"围棋",只是平行世界中,某种和围棋有一点点像的游戏。

吴清源先生的老师濑越宪作先生,是怎样的人物?可以看韩国围棋大国手曹薰铉的自传《无心》:

我的老师濑越宪作……一生只收了三名弟子,分别是改变了世界围棋潮流的吴清源、关西棋院的创始者桥本宇太郎和我。

"老师不是直接给出答案的人,而是指出道路并在一旁守护你的人。"

"做二流的人很悲哀。薰铉,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你就一定要成为一流才行。不然的话,人生就太可怜了。"

包括我在内,老师一生中只收了三名弟子,也是因为这个。害怕造就某个人不幸的一生,于是就只挑选了有实力成为一流人才的人作为弟子。虽然老师那一眼就能判定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流的本事很让人吃惊,但是将三名弟子都培养成一流人才的事更让人感到吃惊。

老师经常说这样的话:"我培养了中国的吴清源,日本的桥本宇太郎,但是一直为无法给韩国报恩而感到遗憾。现在收了你做弟子,我也算是对韩国报了恩,真是太好了。"

我反复思考到底老师对韩国亏欠了什么呢?后来我知道了,这是围棋的恩惠。虽然日本被称为围棋最强国,围棋却是从中国经过韩国传到日本的,所以老师总觉得对两个国家有亏欠。老师对于围棋的心,竟是那么的深沉。

濑越老师的胸襟,也被弟子们继承了:

吴清源把从濑越宪作老师身上得到的恩惠照样给予了其他弟子。收台湾的林海峰为弟子,将其培养成了日本最好的棋手;又收留了芮乃伟。林海峰果然横扫日本的名人、本因坊、天元等头衔。而芮九段入籍韩国棋院,在2000年打败了我,成为韩国也是世界上第一位女性国手。当时吴清源听闻芮九段胜出的消息就说:"给曹薰铉添麻烦了。"

我又该如何继承濑越宪作老师的遗志呢?在1984年见到李昌镐的时候,我想那就是我的机会了,虽然有些过快,但却不想错过。我像老师对我一样无条件地接受了昌镐,没有收学费、没有签合同。加上昌镐的围棋才能和对围棋的态度,甚至人格都很优秀,我认为能遇到他真是我的福气。但是从10岁开始跟我的小不点儿到了15岁竟然成长为贪念我位置的大老虎。我同时经历着职业生涯的天堂和地狱。

昌镐现在成了我非常骄傲的后继者,昌镐在从濑越宪作老师开始,桥本宇太郎、吴清源、林海峰、我和芮乃伟都位列其中的家谱中,也是耀眼的存在。我相信昌镐能很好地继承濑越宪作老师的遗志。

回到《大日坛城》的序言:

我的棋评人生涯止于两篇,棋力不足业余初段,却点评顶尖高手之棋,实在难以为继。

离京去外地参加工作,带了本马晓春的《三十六计与围棋》……对我而言,是山水画,晓春兄展示的攻杀手法有笔墨韵味。

大学时代看过《吴清源自选百局》,一路点缀覆面子文字,让不懂棋的我过了干瘾。

徐皓峰老师还解释了"覆面子"的由来:

……"覆面子"——蒙面人,日本报界几十年传统,邀请作家观棋,写细节、氛围,作为棋谱补充,个人不署名,几代人共用"覆面子"一名。

覆面子文字是对真实棋局的"捕风捉影"(非贬义);而《大日坛城》中的"围棋"故事,灵感必定有部分得自对覆面子文字的把玩揣摩,对吧?

这让我想起《理想国》第十卷中,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讲的:悲剧诗人(包括荷马)的作品,和真实隔着两层,是对影像的模仿。基于这个道理,苏格拉底推出:"我们完全有理由拒绝让诗人进入治理良好的城邦。"不过,苏格拉底倒也没有把话说死:

如果为娱乐而写作的诗歌和戏剧能有理由证明,在一个管理良好的城邦里是需要它们的,我们会很高兴接纳它。

而在《汉书·艺文志》中,"小说家者流"是这么个位置:

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

正如《史记·滑稽列传》中的"太史公曰":

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大日坛城》中谈论的佛学,我完全外行;令我敬服的洞见,出自徐皓峰老师笔下的一位剑术高手:

"文人善于比喻,常常误中真理。他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

所以,我读出的《大日坛城》内核,就是本文的标题。

作者:李宏昀

文:李宏昀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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