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atherine Wheatley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ight & Sound
(2024年10月刊)
科拉莉·法尔雅近乎癫狂的人体恐怖片《某种物质》的开场大胆而华丽,通过延时摄影追踪了好莱坞星光大道上一颗星星的安装和随后的衰败过程。
起初,星光熠熠生辉,令游客惊叹不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龟裂,变得黯淡无光,掐灭的烟蒂和喷洒的番茄酱渗入了裂缝,弄脏了褪色的表面。
《某种物质》
在皮克斯工作室的《飞屋环游记》(2009)之后,还没有哪部电影能在开场的五分钟内,在叙事铺陈方面如此出神入化、优雅地引出主人公的背景故事。
在《某种物质》中,伊丽莎白·斯帕克曾是最当红的女明星,如今却成了一个俗气的简·方达式健美操节目的主持人,而黛米·摩尔勇敢地扮演了角色。
这个故事是对名人的盛衰巨变的有力隐喻,也是对伊丽莎白决定尝试「完美物质」的巧妙解释:它承诺让伊丽莎白成为更好的自己(前提是正确使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伊丽莎白依然美艳动人,但人到中年,为保持容颜而进行的保养工作让她疲惫不堪:不难理解她想要快速解决问题。
不过,伊丽莎白得到的不是「司美脸」式的改头换面,而是苏(由光芒四射的玛格丽特·库里扮演)——一个更年轻、更美丽的化身,她从伊丽莎白背部裂开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并立即接手了她的工作。
随着苏不断挑战「完美物质」使用规则的极限,伊丽莎白开始以骇人的速度衰老,从而给「她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这句话赋予了新的含义。
谈及「星光大道」这段开场戏的创作缘起时,法尔雅解释说:「我的作品经常使用象征手法。」《某种物质》的灵感来自于法尔雅本人在刚满40岁时经历的中年危机,她觉得社会对某个年龄段的女性很少给予时间和关注。
「片中女主角作为演员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每个女人所能感受到一切的集中体现,而星光大道则是女主角的集中体现:关乎爱、你存在的事实、你被看见、人们需要你。所以我喜欢这颗代表她过往人生的星星的形象,以及被夺去光芒时的那种暴力感。
随着伊丽莎白日渐衰老,摩尔不得不每天化妆长达7个小时,最终变成了一个形容怪异的老太婆:没有牙齿,干瘪不堪。
有人认为该片可能强化了「女人最畸形的样子就是衰老」的观念,对此,法尔雅坚持认为,该片探讨的是「在任何年龄段,女性都会被引导到觉得她们唯一的价值就是她们的外表」;并且「作为一个女人,你总是要遵循某种先入为主的形象标准:和蔼可亲、彬彬有礼、漂亮、微笑,当然,永远要笑。」
因此,世界上最美丽的明星之一被选中了出演这位对镜中所见深恶痛绝,以至于不敢离开家的女人。「你可以尽情地美丽,但你必须永远对自己苛刻。
社会的暴力导致你对自己施暴。」尽管对女性衰老的恐惧已经成为从喜剧(《飞越长生》,1992)到情节剧(《另一个人的生活》,2012)等各种类型的影片的主题,但从一开始,法尔雅就清楚《某种物质》必须是一部恐怖片,而且是一部超现实主义的恐怖片——她的上一部影片《复仇战姬》(2017)讲述了一个女人向强奸她的男人复仇的故事,也受到了热烈欢迎,成为#MeToo运动后的电影典范中的标杆作品。
「这部电影关乎于肉体、感觉、暴力、骨骼和血液。我对以写实的方式拍摄年龄并不感兴趣:例如拍摄一个因身体原因而无法再工作或出门的缺陷人士。」法尔雅说,这部电影是社会厌女心态的一面镜子。
「人们跟我说,『哦,这是一部讽刺作品。』对不起,不是的。只不过是很多东西集中体现在了一部电影中,但不幸的是,在现实世界中,它们就是那么粗俗,那么暴力。」
法尔雅还认为,伊丽莎白的衰老更多反映的是观众对她的看法,而不是她的感受。在《复仇战姬》和《某种物质》中,法尔雅笔下的女主角都展现了超人的力量。法尔雅解释说,两部影片的高潮都以异乎寻常的、近乎可笑的血腥复仇行为,表达了女性的愤怒。
「伊丽莎白的蜕变在伤害她的同时,也给了她力量和自由。我喜欢这样的构思,即变成一个老态龙钟、残缺不全的女人给了伊丽莎白很大的力量。一旦她终于不再在乎自己的长相,她就可以说出『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可以粗鲁,我可以恶心,我可以大声说话。我还可以暴戾。』她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了。对我来说,让她表达自己所有的愤怒,以及所有强加在她身上的暴力,真的很重要。」
影片中两位女主角都有大量的裸露镜头。起初,法尔雅对选择摩尔出演持谨慎态度,但在阅读了她的自传后,法尔雅确信她非常适合这个角色。「我发现了她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一面。她在生活中独自承担了太多的风险。她真的是一个人在打拼。她非常摇滚!当我读完她的自传后,她的加入对我来说就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她能真正理解这些主题。」
她们俩花了很多时间讨论裸体以及裸体在影片中的核心地位。「因为我知道,如果想建立这种信任关系,即使演员已经做好了暴露自己的准备,也会很艰难。我知道在拍摄当天什么意外都不能出现。一切都必须事先准备好、讨论好、理解好,因为这样那些场景才会有力量。拍这些戏风险很大。因此,环境和制作都必须非常严谨。黛米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是影片的重要部分。她的肢体表演令人惊叹:例如,在变身的场景中,她赤身裸体,饱受折磨,她的身体真实地表达了内心无言发生的一切。这种冲击太强烈了。」
苏费力地从伊丽莎白不断蠕动、流血的躯体中挣脱出来,就像是一种新生,而反复出现的蛋黄意象则强化了这一隐喻,法尔雅认为蛋黄是「有机的、可触摸到的、流动性的、有完美形状的,并且会孕育出其他新生物的东西。」
鉴于库里的年龄与摩尔的女儿相仿(事实上,摩尔曾在 1985 年的《七个毕业生》中与库里的母亲安迪·麦克道威尔合作出演了两个20多岁的漂亮女孩),母爱是否是一个潜在的主题?
「当然,这与婴儿诞生有相似之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电影讲述的是我们对不死的渴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害怕变老,害怕不再被人看见,因为这是死亡的隐喻。这是一种对永恒的追求。苏,对伊丽莎白而言就像一个孩子,让她不会完全消失,因为她的某些部分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她的延伸。另一方面,母性也是一种传承。这里更多的是复制。这与关怀他人无关。它更自私,或者说更自恋。这是细胞分裂而不是诞生。」
法尔雅说,摩尔和库里裸露的、脆弱的身体表达了这部轻于对白、重于气氛的电影的手法的重要部分:「让观众感受到角色的感受。」这也是这位导演创作电影的典型方式。「我其实不写背景故事,也不会写关于人物的常规剧本,而是往往从收集影像、音乐和声音开始......感受是什么,感觉是什么。我不会事先给自己定下任何规则,我也不会在某一刻将它们理性化,而是顺其自然,我知道它们都是有意义的,是有原因的。」
当然,她也承认,各个部分必须在组合起来时是互洽的。「要选择哪些属于电影,哪些最终要被剔除,是一项艰巨的工作。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平衡。有些东西你可能会喜欢,但最终你知道它们是不对的。在创作时,这是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
同样,法尔雅在剪辑阶段也是亲力亲为,他与杰罗姆·埃尔塔贝和瓦伦丁·费隆合作,精心制作了一部让人感觉既严密控制又渐趋狂热的影片,将迷幻的暴力与饱和的原色、严谨的构图和简约的布景形成鲜明对比。
英国作曲家拉弗蒂创作的配乐给人一种低保真风格的80年代歌曲的感觉(「我希望它具有创新性,有自己的特色,能给人带来触动和不安感,」法尔雅说)。
与此同时,影片的背景——戛纳被用作好莱坞的替代取景地——融合了不同时期的元素,呈现出一种复古未来主义的基调,暗示着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想完全自由地混合我想要的一切。这是我让故事脱离现实的一种方式。
给人的感觉可能就像是,这可能是昨天,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因为我真的希望这个故事在任何时候都能给人切身相关的感觉。因为我认为,不幸的是,这个故事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取景地也有其象征意义和情感内涵:工作室里林奇式的长长走廊仿佛要把伊丽莎白和苏吸进去;中世纪的简约公寓里,伊丽莎白道林·格雷式的肖像存在感极强,而透过宽大的窗户,可以看到苏以微笑示人的广告牌。
伊丽莎白发生「蜕变」的浴室是一个铺着白色瓷砖、霓虹灯闪烁的实验室空间,法尔雅认为这很重要。「浴室是她评判自己的地方,是她照镜子的地方,也是她孕育新自我的地方。因此,这是两个世界之间的某种通道——伊丽莎白的世界和苏的世界之间的通道。一种白色的茧。」
影片还通过一个巧妙的淋浴场景向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惊魂记》(1960)致敬,这是它对无数经典类型片的引用之一,包括但绝不限于大卫·柯南伯格、布莱恩·德·帕尔玛、保罗·范霍文、约翰·卡朋特、斯坦利·库布里克和罗曼·波兰斯基的作品。
法尔雅的女权主义信息深受男性电影人的影响,而其中一些男性电影人又是臭名昭著的厌女者,这是否存在某种悖论?「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其中一些导演可能有问题。我认为这是现在我们对这些问题有了更多认识后才浮出水面的。 但我确实是看着几乎全是男性导演的电影长大的:这些电影塑造了我的世界和我的电影艺术,而在过去,电影几乎就是男人的世界。但那也是我感到自在的地方。」
「我不想做女孩子所谓应该做的那些事情:玩洋娃娃和芭比娃娃之类的东西,我想玩星球大战。即使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告知应该是什么样的——而我常常格格不入。因此,这部电影也是关于你应该爱什么的表述。你所接触到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会塑造你的人格。事实上,是的,我从小就对这个男人主导的世界着迷,因为我觉得这样才能比我们作为女性或小女孩被允许接触的,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的乐趣。」
她希望自己的电影获得怎样的评价?「我认为,在这部电影和《复仇战姬》中,我都融入了很多自己的东西——我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名女性的独特经历,以及非常强烈的电影表达方式,当我听说看过《复仇战姬》的女性观众觉得自己被倾听或被看见时,我非常感动。我非常希望这部电影中的问题能够从幕后被揭开。因为我认为这部电影的真正意义就在于此,它告诉我们,在珍珠般完美的笑容和幸福的面孔背后,有一个充满暴力、问题重重的世界,当我们女性的身体出现在公共场所时,我们在各个年龄段都会经历很多很多事情。」
「我真的希望这部电影能在更大范围内解决这些问题。我非常诚实地表达了我的感受,把我从十几岁,甚至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所有感受都写了进去,讲述了女性对自己的感受,以及女性是如何承受了如此大的压力,而这些压力又是如何传递给女性的,让女性去迎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看起来是什么样的,被视作一个好女人。这些问题都很复杂。它们并非非黑即白。因此,我真的希望这部电影能够成为对所有这些问题进行更深入讨论和反思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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