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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圣田

夏天的一个晚上,欧阳俊坐在院子乘凉,看着萤火虫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提着灯笼倒处寻找,一会在草丛上看看,一会在树上看看,一会儿又飞到椅子旁边看看,最后好像还是没找到就飞走了……

秦菲走到欧阳俊对面坐下,一头乌黑的长发带着洗发精的香味在徐徐地清风里飘摆。

欧阳俊和秦菲是一个庄子上的,还吃一个井里的水,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这一届高考过后,大学的门神同时告诉他们:这是无缘的结局。

秦菲轻轻摇着那把印着桃花图案的小圆扇子,问欧阳俊:“我们俩都名落孙山了,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当兵”欧阳俊毫不犹豫地说。“你有什么打算?”秦非说“我也想不好,我父母年岁大了,两个姐姐都嫁出去那么多年了,我要是走了,家里怎么办?可是我真想出去闯一闯。”“你呀!就是多愁善感,有一句诗挺适合你: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才不呢!我是属于那种单纯的女孩,叫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或者是属于热情开朗的女孩,叫:桃花焉然出篱笑,似开未未最有情。”秦菲格格笑着说。“好,我说不过你,我知道你文科一直不错。”欧阳俊说。

秦菲叹了气说:“其实我真想出去打工,一边打工挣钱,一边写诗,说不定我会成为当代的李清照呢!说起李清照,你还记得有一次考试吗?题目是请问李清照是哪年出生,哪年死的?你填的是1984到1155年,合着李清照穿越时空倒着活呀!”说完秦菲格格地笑得前仰后合。欧阳俊一边哈哈笑着一边骂秦菲死丫头,烂丫头。秦菲又接着说:“老师让默写这首词,最后一句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你却写成了:帘卷西风,人比黄瓜瘦。”秦菲和欧阳俊都笑的差点背过气去。

欧阳俊笑过之后说:“你还说呢,你上五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作文叫写一种你熟悉的小动物,第二天老师说今天放学后都跟我去秦菲家,班长就问去秦菲家干啥?老师说去秦菲家打鬼子呀!她家有一窝鬼子呢!你本来写的是我家有一窝兔子,结果写成我家有一窝鬼子。”秦菲用小扇子挡住脸笑得更凶了,笑完后用小扇子使劲在欧阳俊的肩膀上打了几下,嘴里还说:“你这个要死的欧阳俊,别的你都记不住,这个你倒记得清楚,哎哟头笑疼了,不和你玩了,回家!”

欧阳俊调皮地说:“一路走好啊!不送!”秦菲也不是示弱地说:“你不说话,嘴会烂吗?”

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天天都有杂七杂八的农活,欧阳俊和秦菲白天帮父母干活,晚上凑一块聊天。

一天晚上,秦菲依旧摇着那把小圆扇和欧阳俊坐一块聊天。秦菲说:“欧阳俊,你带我走,我们一起到大城市里去,说不定还能闯出一番天地来,你当大老板,我当老板娘,让生活充满阳光。”

欧阳俊说:“私奔啦!你爸妈会打断你的腿,不行,我坚持去当兵,手握钢枪,守卫边疆,青春年华,激情绽放!”

秦菲听完叹了气一言不发。欧阳俊知道秦菲正在生气,让我带她走,这句话她说了很多次了。

秦菲抬头看着那一轮明月,她在想嫦娥在广寒宫住了多少年了,她不寂寞吗?除了一只兔子还有别的人吗?

欧阳俊也在想着心事。他在想象着当兵的样子。戴着大盖帽穿一身崭新的军装,背一杆钢枪,英姿飒爽地站在哨所上,他甚至还想到和一群敌人搏斗的场面。

过了会儿,秦菲对欧阳俊说:“我们俩一起出去,等挣到钱了就去旅游,我要去看大海,去看那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得壮观,然后再去大草原骑一匹骏马,奔驰在碧绿的草原上。我要写游记、写散文、写诗歌来赞美祖国得大好河山,抒发自己的一腔情怀。啊!太激动了!”欧阳俊打趣地说:“去大海说不定你还能看到一只小木船,船上还有一个老头正在和一条大鲨鱼在搏斗。”秦菲格格地笑,她知道欧阳俊在故意逗她。她感觉永远都无法拴住的太阳给这个世界带来许多无奈的思绪。

秋风凉了,柿子红了,丰收的喜悦洋溢在人们的脸上,填满了每家每户的粮仓。

秋季征兵开始了,欧阳俊被录取了。在入伍的前两天嫡系们来了满满两大桌。席间有人说:“阿俊啊!到部队好好干,将来混个连长、团长、师长啥得都能沾沾光!”欧阳俊一边客气地应付着,一边倒酒。人们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一直闹到月亮从东山探头张望才各自散去。

欧阳俊送走客人之后,心里很失落。他想秦菲怎么没来,她应该来呀?按理说秦菲要来,她也想来,可是她没来。欧阳俊想,我去跟她打声招呼。此刻的秦菲正站在那棵开放的桂花树下一只手抓住枝杈,一只手拽了片树叶咬在嘴里,好像在等什么。欧阳俊走到离秦菲家不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了。他看那扇熟悉的小窗没有灯光,那几间瓦房在月光下显得寂静而又孤独。欧阳俊知道秦菲没睡,肯定在某个角落里。欧阳俊心里想,算了吧,不打招呼对她来说也许还要好受些。他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他的后背就被小拳头使劲的砸了几下,而后一阵低沉的哭泣声走远了。

深秋时节,人们闲暇了许多,天也凉了许多。秦菲的老爸是哮喘,妈妈是支气管炎,这两种病沾凉就闷,幸亏两个姐姐还经常回来帮忙照顾,要是秦菲一个人,她还真的扛不住。

野菊花一丛丛、一簇簇金灿灿地扎眼,枫树的叶子红了像火把、像云霞在漫山遍野地燃烧。秦菲翻着那本宋词。她也模仿着写了一句:喜静看,满山秋色,倒泻红霞半湖。秦菲突然觉得写的真不错,只可惜: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她的心情就像地上的落叶被下上了一层霜,冰凉。

欧阳俊当兵的第二年,21岁的秦菲一赌气嫁到了二十多里外的东山村。那男人是开大客车的。欧阳俊入伍后没当上连长却当上了一名司务长,转业后在县城一家酒店当了一名厨师,炒一手好菜,待遇也挺好。在这几年里,秦菲的父母双双病逝,秦菲娘家没人了。欧阳俊在酒店认识了当服务员的朱静,后来他俩结婚了。

秦菲和欧阳俊做梦都没想到,他俩再见面却是十年后的2003年的冬天,临近春节了。

欧阳俊在酒店收了一名徒弟,徒弟结婚的日子定在腊月十八。徒弟也是东山村的,欧阳俊心想,秦菲不也在东山村吗?他心里想着,却没有吱声。

十八这天,欧阳俊骑着摩托车去徒弟家喝喜酒。酒席过后他跟徒弟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家。刚走到一个转弯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欧阳俊,你给我站住!”“秦菲”。欧阳俊一下感觉又惊又喜,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打量着秦菲。她瘦了许多,本来挺漂亮的脸,此刻显得是那么的苍白,只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还带有当年的记忆。

“你就这么走了吗?你不到家看看吗?”秦菲面无表情地说。“我也不知道你就住这呀?”欧阳俊说。“你为什么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走!去我家!”秦菲似乎在命令着。

秦菲的家两间平房,一间堂屋,一间房屋在堂屋挨着的,是一间小瓦房,也许是厨房吧。院子不大,几株腐烂的桂花桔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诉说着逝去青春地无奈。房屋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坐在床头看着一台老旧的电视。秦菲没有说客套话。她将房屋的门带上。

“你就住这啊?”欧阳俊说。

“不住这,住哪啊?住你家呀?你又不要我!那时候你要带我走,我不会这样的,我现在成寡妇啦!” 秦菲还想说什么,可是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

欧阳俊一屁股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胆怯地问道:“怎么回事? ”

秦菲一边咳嗽着一边冷静地说:“刚开始,别人介绍说他是客运公司开大客车的,入的还有股份!我就答应了,结婚后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股份。回来后,什么也不干就知道喝酒、打牌,一点积蓄全输光了。你看看我的嘴!”欧阳俊看了看说:“你的板牙掉了”秦菲说:“我的牙,哪有他的拳头硬啊!有一次他酒喝多了撞上停在路边的一辆工程车上,没几天就被阎王爷带走了,就剩我们母女俩啦!也落个清静、落个安心!”说完秦菲又是一阵咳嗽。

“你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去医院了吗?”欧阳俊问道。秦菲摇了摇头。

欧阳俊起身推开房屋的门,那个小女孩冲着他腼腆地笑了笑,说了声“叔叔好!”欧阳俊看见小女孩的红色雨绒股都有些短了。屋里几件木制家具也许还是秦菲的嫁妆。他又到厨房里看了看,除了锅碗瓢盆,也没有什么东西。欧阳俊心里格噔一下,心想这都快过年了,屋里连巴掌大的一块肉都没看见,这日子难过。欧阳俊的心里突然生起从未有过的怜悯和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欧阳俊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他跨上摩托车却没有启动,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又来到徒弟家,跟徒弟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来到了秦菲家递给她两千块钱说:“去买点年货,再给孩子买套衣服,然后去医院检查检查,别咳出肺炎来。”

秦菲接过钱,苍白的脸上有了些喜悦。她甩了一下乌黑的长发冲着欧阳俊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男人,我也不会说谢的,好了!你可以走了。中午喝酒了吧?骑慢点。”说完一甩头发,把钱揣进兜里。

欧阳俊骑车走了。心里暗笑:连手都没拉过却成了她的男人,这回亏大喽!

秦菲冲着小女孩说:“走!妈妈带你买衣服去。”小女孩高兴地跳了起来。

转眼春节到了,人们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提年货。秦菲只买了一点让女儿高兴高兴,反正就她母女俩,凑和凑和年就过去了。

欧阳俊时不时地想着秦菲母女俩该有多么冷清,钱的事他没有跟朱静提,有些还是不说的好。

秦菲咳嗽得厉害了,也吃了一些止咳药和消炎药,但作用不大。正月底的一天秦菲突然咳出一团血,她吓了一跳赶忙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让她瘫在地上。

那时候,手机刚刚走进人们的生活,很多人都没有,秦菲也不例外。通过医院的电话,秦菲通知了她的两个姐姐,办法只有一个凑钱化疗。

在一次聊天的时候,欧阳俊听徒弟说起了秦菲的事,这已经是三月了。第二天一大早,欧阳俊请了假,说家里有急事,他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秦菲家。秦菲躺在床上,小女孩坐在床边满脸的痛苦和无奈。秦菲哎哟、哎哟的叫着疼,这声音足以让人感到撕心裂肺。这时走进来一个人,是村卫生室的来给秦菲打镇痛剂。

徒弟听欧阳俊说家里有事,也没说是什么事。过了会儿徒弟想想不对劲,还是打电话问问师娘,结果朱静说欧阳俊没回家,而且家里也没事呀!朱静随后问徒弟你估计他去哪了吗?徒弟说有可能去秦菲家了,但他并没有说秦菲病了。朱静挂了电话。

朱静没有见过秦菲,但听欧阳俊说过,朱静想来想去,心想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把我们家欧阳俊给迷住了,连家都不回。今天是星期六,儿子没上学,朱静让爷爷奶奶看着,骑车直奔秦菲家。

这是三月初,骑车还有点冷,朱静穿着一件草绿色风衣,打扮得还很时髦。路过镇子的时候,朱静心想不行,得买件新衣,不能让那个女人看笑话。于是朱静又买了一件米白色风衣,那件旧点的放进了后备箱。

三月的油菜花开得正旺,一朵一个笑脸,一朵一朵连成一片,笑开了一望无垠得灿烂,空气里满是花得清香,田野上像是铺了一层金色的绸缎。朱静无心欣赏。

离秦菲家不远,朱静轻轻地停下车,她找了根棍子朝秦菲家走去。这时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朱静问她:“大嫂,秦菲家是这家吗?”中年妇女说:“是,哎!秦菲可怜啦!这么年轻,肺癌晚期,怕是时间不长啦!你怎么还拿根棍子?”“噢!我怕狗”朱静说。中年妇女说:“她家没狗,秦菲呀经常疼得嗷嗷叫,老远都能听见,只有打镇痛剂才能睡一会儿。”

朱静使劲地扔掉棍子,她轻轻地走到屋里,又轻轻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屋里静得可怕,她看到欧阳俊背靠着门,趴在床边似乎睡着了。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朱静断定她就是秦菲,可是跟她想象中相差得太远了,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应该很丰满,可她却瘦得像一条干瘪的咸鱼,头上戴着红色的帽子,没有一丝头发,像一位一苍白的尼姑。小女孩趴在床边睡得很香。

朱静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走过去将自己的风衣脱下来披在小女孩的身上,然后轻轻地退了出来。她走到堂屋看见大桌上有笔和作业本,她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欧阳俊,走时,把大衣给我带回来。她走到院子突然转身走到堂屋又写了一行字:欧阳俊,这件衣服送给她,是我刚买的。朱静走出院门,站住了,想了想,又转身回到堂屋又写了一行字:欧阳俊,今晚别回了,在这陪她,我明天还来看她,朱静。

晚霞如同红色地泼墨画,铺满了半边天,映红了树、染红了草。

欧阳俊扶着秦菲看着夕阳,秦菲说:“我以前后悔没有嫁给你,可是现在不后悔了。”“为什么?”欧阳俊问道。“因为,你下半辈子就没有老伴了。哎!夕阳也太残忍了,哪怕留一缕给我,让我生命得以延续,我活得太平淡了,平淡的就像那一棵草、一缕烟,甚至还不如一只麻雀。”欧阳俊沉默不语,他知道一切安慰的话语对秦菲来说都是谎言。

第二天朱静买了排骨、买条黑鱼兴冲冲地来了。她要让那个女人感到一丝温暖。秦菲刚打过镇痛剂,她看到朱静来了,心情出奇的好。朱静坐在秦菲的床边,两个女人聊起了家常。

秦菲:“昨晚我霸占有了你老公,不生气吧?”

“生什么气呀!就算我借给你用用”朱静说。

秦菲说:“不能借,要分,把你老公分点给我,二八、三七、四六干脆我就霸道啦,五五分成,把你老公给我一半,怎么样?”秦菲捂住胸口格格地笑着。

朱静说:“你还不霸道呀!都分一半啦,都成我们俩的老公啦”

欧阳俊一个劲地笑。秦菲冲着欧阳俊说:“我从来没吃过老公做的饭,我们俩老公做饭去。”

朱静看着秦菲说:“昨晚你和欧阳俊没有发生特殊情况吧?”

秦菲拧了一下朱静说:“看我这个样子能发生情况吗?”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好多话,过了会儿,欧阳俊饭做好了。

饭桌上小女孩说:“好久没吃肉了,真好吃。”三个大人看着小女孩把骨头上的肉,啃得一丝不剩都心疼的憋回了眼泪。秦菲看着女儿,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欧阳俊和朱静明白秦菲的意思,齐声说:“你放心吧!”

小女孩说:“叔叔、阿姨,我叫凌寒,今年腊月十六是我十二岁生日,妈妈说给我订个大蛋糕,还办酒席,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啊!而且我妈妈还说,过了十二步我就是少年了,不是儿童啦!妈妈还会教我鸡蛋炒饭、炒青菜,让我自己学会照顾自己。”

朱静说:“我们来,一定来,提前来,好不好!”

一个多月后,秦菲走了,她旅游去了,她来到大海边,她看到了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瞬间绽开的浪花,瞬间又融入了苦涩的海水。她又来到了大草原上,骑上雪白的骏马,格格地笑着、奔跑着。身后的小女孩拼命地喊着:“妈妈、妈妈吃蛋糕啦!你还没教我炒鸡蛋炒饭、炒青菜放多少盐啦!妈妈、妈妈你去哪呀?”她头也不回地依旧笑着、奔跑着,慢慢消失在一望无际得大草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