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希》 《天梯》

◎水晶

近日,艺术家沈伟的代表作《天梯》与《声希》经过复排,在上海等五个城市进行了巡演。这距离两部作品声名鹊起已经过去了20多年。

语汇独特

分别于1999年和2000年诞生的《天梯》与《声希》,作为沈伟的成名作,奠定了他的舞蹈风格,也助他跻身当代世界主流艺术家之列。他的舞团曾五次受邀参加林肯中心国际艺术节,并在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驻场演出长达五年,更在40多个国家的150多个城市留下巡演的足迹;他本人先后荣获“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和有舞蹈界奥斯卡奖之称的“尼金斯基奖”等国际大奖。

而“沈伟”这个名字被中国广大公众所认知是在2008年,他受邀担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策划和《画卷》篇编导。

在过去的25年里,中外舞台上都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新鲜事,中国舞剧市场更是高歌猛进,近年来已经有大量热门剧目登场。而质感神秘、缓慢甚至有点压抑的《天梯》与《声希》,还能“打”在当下中国观众的审美上吗?我抱着些许怀疑与忧虑走进剧场,又如释重负地离开,思绪长久地沉浮于沈伟作为视觉艺术家所营造的舞台画面中,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不得不承认,沈伟没有辜负“21世纪最具创新精神的编舞家之一”的荣耀。事实上,他的编舞手法有一种超越同时代编舞家的独特语汇和质感——即便是在16个人同台且动作看上去非常相似的场景之中,每个舞者也都各自呈现出独有的姿态和韵律。也就是说,当他们共同舞动时,观者看到的仿佛是一段树枝上的16片叶子,或是一股波浪推起来的16朵浪花——他们既相似又不完全相同,他们独立存在又融为一体,而且此起彼伏、绵延无尽,如同鲜活的自然界切片,在舞台上有机地生长、呼吸。

沉默轰鸣

从专业角度来说,与那些更像集体舞的“齐刷刷”相比,这种舞台画面的设计与呈现可太难了。它既要求编导的整体性塑形构造与细节巧思,又要求每一个舞者的高度自觉与流动中的相互呼应。也恰恰是这种水乳交融的肢体运行,使得《声希》中的一个个画面,如一潭波澜起伏的活水,与身后巨幅的八大山人水墨“鱼”交相辉映。再之后,舞者又幻化成红色锦鲤般的生物,回旋游荡,望向水面的光。

这种非同寻常的“自然感”和“有机感”,是沈伟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特质。其流动的气韵,也常常引发观者的心流——意识像是已经脱离身体,被吸到台上去了,与舞者们一起舞动与游走,感受着他们的沧桑与爱怨。

在《天梯》中,每个舞者都是人间剧场里的一个独特生命个体,辛勤而机械地奔波的、相伴相惜的、独自行走的、被爱的、被抛弃的、永世轮回而不得其终的……这些缓慢行走的雕塑般的形象,最终汇聚成一股渐渐消逝的人潮,在渐暗、渐暗、渐暗,最终暗到要看不见的光中,慢慢地离开,然后又顺着天梯滑下来。

这近乎沉默的轰鸣啊!简直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极佳的表意。

这两部作品没有所谓的故事线,也谈不上香艳或活泼,反而投射出一种冷感和节制,连高潮都是如前所述那样在极黯淡的光线下以极沉默的方式去完成的。这对于当下中国观众的审美趣味来说,其实是需要适应的。这种舞蹈语汇,是反热烈和反世俗语境的,就像八大山人画中那些常常翻着白眼的鸟和鱼一样,并不想讨好观众,兀自独立。

被美包裹

但这种并不刻意讨好的立意,却又小心翼翼地被一层又一层的美包裹着,其精细与幽微,让人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比如舞者身上的衣裙——我在后台近距离看到《天梯》中那些蓝底白色褶皱花纹的裹裙,那种精致到与高定相当的手工,一方面会帮助舞者建立信念感,另一方面在舞台的灯光之下,确实会呈现出非常复杂和优雅的肌理感。《声希》中的红裙,有着如玫瑰花瓣与丝绒般的色彩与质感,选材经过了多次挑选和重置。还有那幅被放大到与舞台台口同宽同高的巨幅八大山人“鱼”的布景,放弃了高精度喷绘,而是请老画师专门绘制的。

艺术的呈现固然可以用很多钱堆出来,但光有钱和资源并不行,还需要用大量的心力和创造力去一点点地开凿、雕刻、修改甚至重塑。这当中最重要的参与者,就是时间了。用漫长的工作时间去塑造一件艺术品,又用这件艺术品在剧场里换取观众生命中的那一个半小时;这些观众再带着这一个半小时里收获的信息、体验和感受走出剧场,他们一定又在自我的生命中叠加了一些不曾有过的东西。

从开演时便从右台口垂下的那盏流沙灯,在《声希》中像钟摆一样晃动起来。它仿佛宇宙的钟摆,自有其节律,在亘古长夜中摇摆、生息。我们可以于黑洞般的阴沉中听到它的呼吸,又像是叹息。舞台上的舞者们则如同微渺的尘埃,在奋力舞动。最后,舞者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如灵魂踏上生命的旅途,路漫漫,身影慢慢。

在时光的漩涡里,美的回声,在长久地回响。

剧照由主办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