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百家讲坛》杂志专栏作家,专研红楼多年,眼光独到且深刻,文笔犀利不失柔婉,,著有红学评论集《梦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红楼》,当当天猫有售。每周六,百合为大家解读红楼里的人与事。个人公众号“时光雕刻的萝卜花”。
在《红楼梦》第十六回中,林黛玉从苏州葬父归来,宝玉忙不迭地把前两天北静王水溶赠的鹡鸰香串拿出来“珍重”地送给她,很拿这件东西当回事儿。可惜林黛玉掷而不取:“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这样的事宝玉干了不止一回。第二十八回,他和蒋玉菡相见恨晚,可是一转身,就把蒋玉菡赠他的汗巾子转赠给了袭人。曹雪芹既然会安排宝玉用一条汗巾子把蒋玉菡同袭人联系起来,那么让宝玉把水溶的一串珠子转赠黛玉也绝非偶然。
袭人后来跟了蒋玉菡,这是公认的,没有异议。其实林黛玉和水溶也有一段被世人忽略的缘分纠葛。
《红楼梦》没了后四十回,许多精彩的故事被截掉了尾巴,高鹗狗尾续貂,终归不像。虽然水溶在第十五回中出现了几分钟,但却惊艳绝伦,“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气度不凡,言辞高妙,给了宝玉一串御赐珠子当见面礼。
《红楼梦》有个特点,但凡肯舍点笔墨来描写外貌衣着的人物都一定极其重要,水溶怎么会只露一次脸?可惜高鹗不懂,将这个人物写丢了。
宝玉转赠串珠是这部小说走向惊心动魄处的起点,曹雪芹用心良苦,一点一点,正在把故事慢慢堆织。林黛玉不收,脂砚斋在后面批道:“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可见一定有后文。曹雪芹从不写废话,思维缜密处处伏笔,每一个人的出场都不会无缘无故,每一句话的道出都不是空穴来风。
关于水溶,曹雪芹一定会浓墨重彩地写。
而在第五回中,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一曲《枉凝眉》早已将后来要发生的事大概交代清楚了。
这里,曹雪芹用11首判词、12支曲子对金陵十二钗的命运一一作了概述。其中,钗黛合用一首判词,但顺序纹丝不乱。钗黛判词第一句“可叹停机德”指宝钗,第一首曲子《终身误》描述的正是宝钗嫁给宝玉,陷入貌合神离的婚姻;判词第二句“堪怜咏絮才”指黛玉,而第二首曲子《枉凝眉》便是黛玉正传——“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传统观点认为这是写宝玉和黛玉,这其实说不通,因为宝玉明明是《终身误》里“俺只念木石前盟”的石头,不是美玉,更不是与黛玉有前缘的“神瑛侍者”。
这都怪高鹗误导。在伪续的第一百一十六回中,贾宝玉回到太虚幻境,那一章续得漏洞百出。仙姑们称宝玉为“神瑛侍者”,这是大错特错。
早在第一回就说得很清楚,宝玉的前身只是一块女娲补天剩下来的石头,他苦苦央告僧道两个神仙帮他投一次胎,去富贵温柔乡里享受几年。那两位才作法把这块巨石真身幻化成一块扇坠大小的玉石,正反面都刻上字来抬高他的身价,称呼他为“蠢物”。这块石头的故乡在大荒山青埂峰下,和仙界差了十万八千里。
第五回,宝玉初次随警幻去太虚幻境时,几个仙姑还抱怨警幻:不是说去接绛珠妹子吗?怎么把这“浊物”接来了?和那两位僧道对他的称呼类似。如果他真是神瑛侍者,那几个仙姑见是故人来,何至于会那么嫌弃?
可见,宝玉从来不是什么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另有其人。
按照曹雪芹在书中的线索查寻,会发现:北静王水溶才是真正的神瑛侍者转世!
而《枉凝眉》的男女主人公正是水溶和黛玉。
第一回说,“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被神瑛侍者用甘露灌溉使得久延岁月”,后来修成女体人形,因为还未报神瑛侍者的恩,心里藏了一段缠绵情意。神瑛侍者凡心偶炽要投胎做人时,绛珠仙子便趁此机会报恩。她说:我受了人家甘露之恩,但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要做人,我也去做人,用眼泪还他好了。
《枉凝眉》首句:“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明明白白所指这两个人正是来自该段风流公案。“仙葩”是黛玉,只有她的前身是一株来自于仙界的花草;“美玉”简称为“瑛”,正是绛珠草要报恩的神瑛侍者。
第十五回水溶出场时,曹雪芹写他的外貌恰用了一句“面如美玉”——在《红楼梦》里,他是唯一被用“美玉”两个字形容过的男子。而水溶出身高贵,从外在至谈吐再至涵养,十分完美,称其为“美玉无瑕”名副其实。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水溶的名字里恰好有水字;“月”出自古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曹雪芹喜欢借字或隐字,用“月”字代替了“溶”字,水中月就是“水溶”。“镜中花”指曾写诗以花自喻的林黛玉,又有后文“菱花镜里形容瘦”。水月镜花也是指二人的姻缘难以长久。
这两个关键点,基本上都指向北静王水溶。
同时,黛玉住潇湘馆,院子里遍植翠竹,又爱哭,探春便给她起了个雅号“潇湘妃子”——“潇湘”与“水”有关,“妃子”是只有嫁入王室的女人才能用的称号,连缀起来就是“水氏王爷的妃子”。
这样一来,探春掣花签时,众人笑道的“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里所说的“王妃”就不是指元春,因为她是皇妃,应该是暗指黛玉才对。
高鹗胡说八道,将原意篡改得面目全非,连最主要的人物关系都未搞清楚。明明神瑛侍者是北静王,却硬要安在贾宝玉身上,这说法二百年来误导了多少读书人?又因这难以自圆其说的关系,引出多少口水仗?其实真相就藏在原书中,专家们考证的、索引的忙着各说各话,就是对原著没好好读。
水溶和黛玉,他们婚后过得怎么样?
《终身误》《枉凝眉》,光看这两个题目就知道是在感叹造化弄人:四个璧人,两对夫妻,阴差阳错结合,误了终身,枉自凝眉。如同宝玉和宝钗一样,黛玉和北静王过得也不幸福。
宝玉两次转赠物件时,当事人反应大不相同。袭人虽不乐意系蒋玉菡的汗巾子,将之扔在箱子里,但毕竟没有拒绝,如同最后同蒋玉菡的结合,终归是从了。
而林黛玉,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一下扔出老远,坚决不沾手,这是在暗示她压根不会接受水溶。绝不媚俗的世外仙姝,管你是什么王爷,一律叫“臭男人”!不知道以水溶的涵养,若亲耳听到林美女说这句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是愠怒还是哑然失笑?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是慨叹缘分的奇妙,也是在质问感情的不可捉摸。
他们之间是怎样相处的?“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枉自嗟”的是林黛玉,因为在第六十三回中林黛玉掣的花签上题着一句旧诗“莫怨东风当自嗟”,与曲词遥相呼应。黛玉嫁了水溶后成天长吁短叹。转世为人的绛珠仙子,在这一世已经爱上了贾宝玉,哪管他水溶“空劳牵挂”。
第二十八回,宝玉和蒋玉菡等人吃酒时,大家唱曲子助兴,每个人唱的都是自己心爱女子的模样。蒋玉菡爱的女子“天生成百媚娇”,即“柔媚娇俏”的袭人;宝玉歌声中的女子却是愁眉不展:“咽不下玉粒金莼咽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这分明就是林黛玉嫁给水溶以后的写照,虽然锦衣玉食却郁郁寡欢。宝玉的酒底用了一句古诗“雨打梨花深闭门”,正好与前文隐去诗中的“梨花院落溶溶月”在“梨花”上巧合。也许在水溶的王府里,恰好栽植着梨树,林黛玉就住在梨花掩映的深深庭院里,将心与门一起深锁。
第七十六回,湘云和黛玉中秋联诗,湘云的上句是“药经灵兔捣”,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随念道”,曹雪芹特意让她思考了老半天,吐出了别有深意的一句:“人向广寒奔。”广寒代指月亮,还是暗指水溶。在诗的最后两句,她们借联诗,各自联出了自己命运的收梢。
湘云吟:“寒塘渡鹤影。”“鹤”即“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显得“鹤势螂形”的湘云,她在贫寒中苦捱过岁月。
黛玉吟:“冷月葬花魂。”这一句与《枉凝眉》对应,月即“水中月”,花即“镜中花”。也就是说,她死后,是水溶安葬了她,或者说,林黛玉死在水溶手里。
这样的结局,触目惊心,不忍卒读。
以水溶的人品,待黛玉不会不好,可惜不过是“空劳牵挂”,黛玉嫁给他后,成天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枉凝眉》中说:“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就应了绛珠所说用眼泪来偿还人家灌溉之恩的话。“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他们的婚姻,以黛玉泪尽而亡收场,还真是一段孽缘。
如此说来,宝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又从何而来?明明在第三回宝黛初见时,黛玉开始还想:“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又提“蠢物”二字,可见并非偶然)待见到时,彼此都觉得十分眼熟,可见他们在上一世是有过交集的。
原来,当日这一僧一道听说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已在警幻案前挂了号,不日将下凡投胎,便也去警幻宫中讨个了顺水人情,让她捎带着把这通灵顽石也一块投了。也就是在警幻宫中,这块顽石才得以与绛珠仙草初次见面,彼此十分投缘。也就在转世之前,他们定下了一个诺言,说好下凡投胎后还要在一起云云。“木石前盟”当由此而来,只是曹雪芹没来得及揭晓而已。
果然,上天安排他们相聚,朝夕相处之间遂日久生情,相爱至深。前世的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之间,那是恩情;而今世的林黛玉与贾宝玉之间,却是爱情。
然而“分离聚合皆前定”,命运不为所动,没有因为他们生发了爱情而网开一面,依然按照原先的剧本一步步上演,北静王赠珠便是这不动声色的开端。这串珠子偏偏又叫“鹡鸰香珠”,鹡鸰是一种鸟,在中国古代喻义兄弟,皇上赐他暗指兄弟情深;此外,鹡鸰鸟的另一种象征,是“爱情的使者”!
宝玉不会知道,他糊里糊涂间竟然向爱人传递了他人信物,做了一次媒人。而黛玉更不会知道,她嘴里的这个“臭男人”,正是她未来的夫婿。
黛玉和袭人,宝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冥冥中,竟由他自己的手,以一种雷同的象征手法,转交给了所结交的两个男人,这剧情狗血而残忍。当所有的结局尘埃落定,再回望来路,不免令人目瞪口呆,充满了荒诞感。
袭人跟了蒋玉菡后,小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可悲的是林黛玉,纵然嫁给了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贵为王妃,却仍然放不下那个难成大器的贾宝玉,最终憔悴哭泣而死。爱就是这样,没道理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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