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作为具有中国人文地理特色的历史概念,承载了中华民族对国家观念的文化记忆,但是对其产生时代、地域划分等一直存有诸多争议,学者至今持有不同观点。因不同历史时期国家疆域以及政治观念的变化,历来对“九州”州名与区划聚讼纷纭。在这一过程中,“九州”从对中国地理的空间想象演化为后世行政区划的历史依据,不仅蕴含着华夏民族早期的地理观与共同体意识,更成为人们表达爱国情怀、期盼国家统一的精神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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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胡渭《禹贡锥指》 漱六轩本

“九州”之名由来已久,包含地名专称与地理泛称等义,其争议主要聚焦在州名与地理疆域划分聚讼不一。作为地名专称的“九州”,如“谢西之九州”(《国语·郑语》)、“九州之险”(《左传·昭公四年》)等皆是专指某国某地。表示地理泛称的“九州”,与先秦时期“九有”“九围”“九土”等词同义,如春秋时期齐侯镈钟铭文“咸有九州”等,皆是表达“天下”“中国”之意。后因诸侯争霸打破了周王朝原有的统治格局,先秦诸子根据所处地理位置的不同,纷纷提出了各自主张的“九州”说。“九州”地理泛称的含义直到今天仍在使用,后世学者主要围绕先秦典籍的“九州”异同展开讨论,经过历代的注疏与诠释,逐渐确立了“九州”在中国历史文化中的经典地位。

“九州”州名之异

自有文献记载以来,“九州”州名不尽相同。《禹贡》“九州”分别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等州,《尔雅》无青州、梁州而有幽州和营州,《职方氏》无徐州、梁州而有幽州和并州,《吕氏春秋》无梁州而有幽州。楚简《容成氏》“九州”中徐、荆、扬、豫四州可与传世文献相对应,其他夹、竞、莒、蓏、虘五州皆为首次出现,对其余五州的解读学者们众说纷纭,大多将其视为自成一体的“九州”系统。有学者认为《容成氏》“九州”的生成时间比《禹贡》“九州”更早,或为更原始的版本,也有学者认为二者同属儒家“九州”系统,但流传版本不一。尽管“九州”州名争议不断,出土文献《容成氏》“九州”的出现,为后世学者提供了全新的研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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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经学家为了阐释“九州”州名之异,自汉代始将其归为夏、商、周三代之制。“尧遭洪水……使禹治之。水土既平,更制九州。”(《汉书·地理志》)班固、马融等汉代学者认为《禹贡》“九州”为夏制,《职方氏》“九州”为周制,三国魏时期的经学家孙炎注《尔雅》时,则认为“九州”为殷制。“《禹贡》治水之时,犹为九州。”(《尚书正义》)从唐代孔颖达到清代胡渭、孙星衍等学者大多因循旧说。一直到清代崔述始对三代九州说提出质疑:“如九州之名,《禹贡》详之矣,而《周官》有幽、并而无徐、梁,误也;必曲为之说曰:‘周人改夏九州,故名互异。’”(《考信录》)崔述认为“九州”州名的异同属于“传闻异词”的错误,后人为了使之两全而“曲为弥缝”。顾颉刚更是直接推翻了汉代学者马融、郑玄等人的论断,认为他们“无中生有”,将《尚书》《周礼》《尔雅》解释为夏、商、周之制,实为汉人所擅长而不利于后世理解的整理方法。(《州与岳的演变》)因此,“九州”诸说名称的差异,应与其时代背景、地理因素的不同有关。

“九州”区划之争

“九州”疆域划分方式,诸子各为己说。《尚书·禹贡》以“济、河、海、岱、荆”等山川为分界线,《周礼·职方氏》以“东南、正南、河南、正东”等方位为依据划分天下,《尔雅·释地》则是以“两河、河南、河西、汉南”等河为界。《礼记·王制》则是杂糅了儒家典籍中的学说,既有三代之制,又提出了将“四海之内”的方三千里之地划分为九州的新制度。正是由于“九州”区域划分所具有的实用性,因此成为诸子争相阐释的焦点,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儒家和阴阳家。又因儒家在西汉时期确立了正统地位,儒家经典中的“九州”说逐渐成为历代划定行政区域的重要依据,成为天下观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戎居之九州,演化而为天下之代称之九州,更演化而为尧之十二州。”(《九州之戎与戎禹》)西汉时把《禹贡》《职方》中的“九州”说结合起来,将天下划分为豫、兖、幽、荆与扬等州,至东汉末年州制正式成为中国的政区。由此可见,“九州”作为一种构建与治理天下的新视野,其意义主要在于依托先秦典籍,为国家分州而治提供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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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赵伯驹《禹王治水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阴阳家邹衍提出的“大九州”说,其划分方式挑战了儒家“王者居天下之中”的传统观念,建立了以世界为整体的天下观。“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邹衍认为“九州”是世界的一部分,除中国的“赤县神州”外,另有八州,成为一时之显学。历史学家丁山认为其说为世界地理学,从古代天文学的角度入手,实为大地测量的自然结果。(《九州通考》)其后有《淮南子·地形训》按照四面八方的方位顺序提出新的“九州”说,其“东南神州”与邹衍“赤县神州”的名称和方位一致。

吕氏春秋》“九州”说不仅继承了邹衍的“大九州”思想,提出“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将“九州”与天上星象对应起来,而且还将战国末年的周、晋、齐、鲁等九国之地与“九州”相对应。后因儒家经典的“九州”说成为中国传统的天下观,邹衍的“大九州”说多被学者认为是“虚妄之言”(《论衡》)、“其言本荒唐”(《丹铅余录》)。明末清初,受到西学东渐以及利玛窦、南怀仁等传教士宣扬的五大洲、四大洋的西方地理学影响,少数学者开始重新评价邹衍的“大九州”学说。“四千载后太西国利生持《山海舆地全图》入中国,为邹子忠臣也。”(《蠙衣生传草》)明代郭子章肯定了邹衍“大九州”说的合理性,认为利玛窦的《山海舆地全图》为其学说提供了确证。邹衍“大九州”说从被否定到重新评价,不仅反映了近代西方世界观对中国世界观的影响,而且肯定了其学说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

“大一统”的文化符号

经过历代学者的不断阐释,“九州”说的文化内涵逐渐丰富,由对早期中国疆域的想象,到成为历代行政区划的参照,最终成了象征“天下大一统”的文化符号。“九州说的成立在于一统观念的形成与种族观念的消弭。”“九州”在后世经学阐释中一直是大一统的代表,“内奰于中国”孔颖达疏为“中国是九州”(《毛诗·大雅》),“皇天既付中国民”疏为“今大天已付周家治九州之中国民矣”(《尚书·梓材》)。汉代以来更是将“九州”作为行政区划的参照,唐代“以九州为纲,以其时之州郡为目,由唐而上逆溯之,以合于唐虞”。(《通典》)《文献通考·舆地考》又以古冀州、古兖州等九州及《古南越》为纲,分叙各地沿革。此外,诗词作品中的“九州”意象,“思九州之博大兮”(《离骚》)、“但悲不见九州同”(《示儿》)、“九州生气恃风雷”(《己亥杂诗》)等,寄托了诗人们的爱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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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董其昌《山水册页》 故宫名画记

“九州”作为中国古代早期的天下观之一,对其州名与区划的争议,究其根本还是与地理位置和政治思想的不同有关。无论是“九州”州名与疆域区划的争议,还是其“大一统”文化内涵的演变,都显示了人们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认同。从先秦典籍“九州”说的聚讼不一,再到西汉时期儒家经典地位的确立,“九州”的文化内涵也逐渐定型,最终成为“中国”的代名词。“九州”作为中国古代天下观念的重要内容,不仅为后世设立行政区划提供了思想基础,也加深了人们对“大一统”观念的理解,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有重要作用。

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月4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