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脱口秀综艺收官了,在节目上我们看到新鲜的面孔熟悉的面孔,但总觉得少了个谁。哦,是李诞,转头一看,他正在小某书直播间里读“姐们儿”的来信,开解别人的人生苦恼。他依旧逗得人哈哈大笑。
四年前,李诞写了一本叫《候场》的中篇小说,故事中的主人公也叫“李诞”。我们不知道两个“李诞”的重合度有多高,但书中这个觉得人生出了问题的“我”身上,无疑有着无数个在专业的伪装下委屈着,在高矮胖瘦的游戏中难受着,过度关注自我渴望被爱的现代年轻人的投影。
今天单读分享《候场》的选摘。那个一口气做了自白的“李诞”留下了许多“活着的证据”,你可以窥私地将其当作解读他人生的线索,但是小心,你准备好审视冰山下面掩藏的自我了吗?
候场(节选)
撰文:李诞
天天对着摄像机,笑脸们工作,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娱乐圈真是个很怪的地方,在假世界,假上加假,所造的假地方。也许没干这么刺激的工作,我会少琢磨一些,晚一点完,早晚也会完的,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能冤枉娱乐圈,它只是加快了进程。我一个在这行做过多年你们都认识的朋友说,娱乐圈也没什么特别的,它只不过是个放大镜、加速器,这里面的所有事情,人性,都更高更快更强,也会更烂更惨更脏——还是要看你本来是什么样,就会放大成更夸张。
也没啥特别的,只不过是名利在每个动作之间直接换算,过于刺激,好的时候真好,那些甜美的话,眼泪,我都有几个瞬间觉得这里面有人真在理解我。土的时候不加掩饰,残酷的时候行为已经接近犯罪。我本来以为自己对人性已经十分了解(这是人在年轻读了点书还没怎么接触过人性时会有的通病),贸贸然因为成立了公司,因为要专业,就不经反思地投入了娱乐圈的工作,心从最寂静到了最热闹,从死到了生,从真到了假,吓了自己一跳,以为不就那点儿事儿吗,书里电视里都看过了,事实上也确实就是那么点儿事儿,没有更夸张的了,但真到了我面前,用我那自认为泥里土里抱出来的脏心一碰,发现根本不行,理性认识的根本不算认识,非得肉挨着肉攮在心头,才算见过世面了。
电影《小丑》
别人问我红了什么感觉,我老说没什么感觉只有感恩。其实那时感觉很大,很不适应,我做艺人就感觉是在跟世界开玩笑,结果开过了,红了。这种身在其中才出了问题的可不只有我,见到很多这行里的人,都是这么转换不过来,到时候你们收到我这本书看到这里可以给我发个微信,难过的事可以跟我说,我有这个帮助大家的打算,这打算会在后面的章节详述。当然了,你们可能只是配合我才难过给我看的,这里毕竟是娱乐圈,我懂什么。
那种自以为对人性的很了解,随时被击破。说个小事,我非常痛苦地观察到,做这个工作一段时间以后我面前所有的门都变成了自动的。还都有个同样的开门音效:“李诞老师好,李诞老师辛苦了。”且我很快就适应了,我是在有次门迟迟不开,正要发脾气,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站在自家门口时反应过来此事有多不正常的。
我再讲一个例子,你就知道娱乐圈的讨厌也真没有比其他人与人的交道更讨厌,只是放大了一点点而已,因为我这样写出来,它就进了公众视线里,它就放大。
有回有个节目找我去,我听完内容描述有点危险,跟经纪人说不想去,经纪人说,“那边的领导很想要你去,想跟你直接通话。”
我也只好直接通话。
我被经纪人拉到一个微信群里,语音通话,大家纷纷自我介绍,我赶紧跟一位领导解释了我为什么不想去,忽然来了另一个领导接进来,接进来后直接开始说话。
“我是......,叫我......,我要说,我们非常重视这个节目,这次合作,希望李诞来,我们也说好了嘛,你们不要突然反悔。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户外真人秀,我们的游戏有一定的风险,但你放心,我们一定做好防护措施,所有挑战项目,我们的工人早就试过了,没事的,你们珍惜李诞的生命,我们也珍惜我们员工的生命,都是命,不能说,你的命值钱,我们普通工人的命就不值钱。”
我说,“没有人这样说过。”
“你不要打岔,而且跟李诞同一天来录的,也都是知名明星啊,人家还有影星,他的命比人家还值钱吗?......人家还是从贺岁大片的剧组请假过来的,剧组对我们节目都高度重视,给予肯定,特别调整了他的拍摄工作来这里录制,希望你回去能对李诞讲,叫他放下包袱,不管是偶像包袱还是思想包袱,赶紧来录制,保证他的安全。”
之前的领导说话了,“刚刚打岔的就是李诞。”
“哦哦,李老师啊,我们很喜欢你啊!不知道你听明白了吗?”
我说,“谢谢,我的荣幸我的荣幸。”
“我相信李老师不会是因为钱的问题,再说,钱我们可以再谈啊,关键是你得来。”
我说,“不是钱不是钱。”
“你来,我给你准备好酒,一喝,啥都敢玩儿了,恐高症马上就治好哈哈哈!”
我说,“谢谢谢谢。”
我这样说完,你是否就明白了,我们碰到的麻烦大概都是这样的麻烦。他是坏人吗,也不是吧,他只是想尽力完成他的工作,他也要保持专业,说那些带有威胁感的话就是他的专业,他不会觉得说那些话有任何道德上的不妥,事实上可能也真的没有任何道德瑕疵——有什么大不了的,人不都这样说话吗?再说,这不是个好人的话,我干吗还一直要说“谢谢谢谢谢”呢?可能面对明显违背正常人交流的方式连声道谢,也是我的专业要求。
哪有正常人的交流方式。
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
还有前面说过的,那些答应了可以不早起,最后总会要求我早起,我又因为不好意思,明明知道早就说过了可还是会早起的工作,我有回到了现场,越想越不舒服还是冲人发了脾气,发了脾气就要反过来被人指责不专业了,这又无处伸冤......我相信你们只要上过学,上过班,跟人打过交道,不需要进入娱乐业,都会明白我说的这种种委屈——这种种被门口保安大声盘问,你还要客气回答的委屈。这些冰山小角。
我早就掌握了给现实世界大门口的保安递烟,冲人生的电话那头鞠躬说谢谢谢谢的技术,我有时还会以更强的威压促成事情办成,甚至我有时的角色,正是世界的保安,人生电话的那头,我也会让别人感到委屈而不是我自己。我还会什么,我已经熟练到这样的地步,我常常可以做到让所有人都不感到委屈,以某种方式,让事情办成人们还都高兴,这依然是一种技巧。这些我都会来,可我还是觉得委屈,甚至更委屈了——我好好的人,怎么要学会这些呢,怎么还要使用这些呢,怎么还会因为用这些技术用得好而被人夸赞呢,怎么有时接受起这些夸赞来还沾沾自喜呢,怎么有时还会因没能及时收拾好门口的保安而自责呢,还觉得自己该更进步更努力啊——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业界知名的记者,采访过好多好多名人的,总能把名人们最不愿意说出的话都问出来的老师,私下传授过这么一个秘诀,即每次一定要问这些名人一句话,“你委屈吗?”没有公众人物是不觉得委屈的,事实上,就没有一个现代人是不觉得委屈的。我告诉你这种委屈是什么样的委屈,就是俄罗斯方块里,那根长棍,时时感到的委屈。都在等着它,来晚了还挨骂,来了,消了,没人领情,马上开始继续垒,等它下一次来——有人问过它的感受吗?
注意!金句来了!——每个现代人都像俄罗斯方块里面的棍儿一样委屈。我一想到总有人听我说话时抱着要听到金句的期待,我就觉得委屈,我为什么变成了一个这么不正经的人,一个这么不正经的长棍儿。
还有回录一个节目,选拔类的,看到台上那些人为了得到变成艺人的机会搏命,假哭(我们都很瞧不起假哭,但却都常常假笑,这也是值得思考一下的问题,假笑有比假哭正经多少吗),说谎话,说奉承话,还有假生气的......这一切通通被称为努力,被称为为了梦想付出的可贵的努力。真的吗?这可贵吗?这样的梦想当然可以追求但值得鼓励吗?我常常听人绕着弯说十分钟自己的梦想,翻译过来就是:想出名想赚钱。你们不知道啊朋友们,出名和赚钱真不解决问题——也许人家就没我这么多狗屁问题。
那天我只想吐。我还说了出来,“至于吗?就为了当艺人这么作践自己?”
“都不容易呀,以后可别说了,他们没你幸运。”我经纪人说。
我很同意,他们没我幸运(也就是没我出名没我有钱),可我也不服气,我就算没这个幸运,也不会做到他们那种地步,事实上我所谓的幸运,可能就是因为我不愿做到那种地步才幸运起来的。而且我不怕说出来。我很能理解他们,没问题,世界没问题,是我的问题。
这里又要说到专业与我的冲突,比如大家都知道我说过的屁话里比较有名的一句,“人间不值得”,很长一段时间,我收到的广告、节目策划,都要求我说这句话,根据专业,那我就该说。可我觉得太尴尬了,这句话已经不归我管了,大家的使用非我本意,我不愿迎合。
我很爱看布考斯基的书,一方面他的行事风格很像我那些喝死的亲戚,也很像我本该的样子。二来他几乎一生都从事体力工作,都偷奸耍滑,都很不专业,都骗女人,都埋头写作。我一度觉得他那样才是体面的活法。
电影《酒精计划》
我一个朋友,因为后面还会出现,此处就把名字告诉你们了,她叫牧宇,我从没见过她,我完全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我知道她一直在学艺术,写些评论,养孩子,她则一直看着我从陌生网友变成一个叫李诞的人。
她安慰我,“你现在这样的生活跟布考斯基没什么区别,当谐星不就是体力劳动吗?有什么不体面的。我很喜欢沈玉琳的,你别灰心。”
我说,“贝克特也很喜欢卓别林。”
她说,“贝克特是谁。”
我说,“等待戈多的那个。”
(在我们对话的舞台上突然出现一棵树。)
她说,“哪个,不是有两个吗。”
我说,“不是,贝克特,写《等待戈多》的那个。”
她说,“那你这比方真是,让我觉得 21 世纪有些全面倒退。”
我说,“你看,你自己也发现了,别说卓别林了,我也比不过沈玉琳。”
她说,“为什么呢,你觉得你比人家高级一些?因为你有我这种搞艺术的朋友?”
我说,“正相反,我觉得我低级一些,人家纯粹,我想东想西。我运气这么好,还是想东想西。也许就是因为运气好,才有余力想东想西。”
她说,“你又知道人家纯粹,人家就不配想东想西吗?”
我说,“至少不像我一样在台上就会想东想西。”
她说,“那就不好了,在台上想东想西有点不专业。”
我说,“干。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说,“哈哈哈,你别老想着专业的事了,我们艺术家从来不想,可是实不相瞒,我们比拿钱干活的人专业一万倍。你是想当拿钱干活的呢,还是想当艺术家。”
我说,“什么区别。”
她说,“定标准的人不一样。创造会带来自己的标准。”
我说,“我其实想当沈玉琳。”
她说,“那你还差得远,但你也很不错了,至少你见过沈玉琳,惹我嫉妒。”
我说,“干。”
她说,“听说你最近在写一本小说,打算把这些愁苦和自我厌恶都写进去?”
我说,“我跟你说话的此时此刻就正在写。”
她说,“人家托尔斯泰五十多才写《忏悔录》,你三十岁就觉得非回答这些事不可了吗?就这还说自卑,我看你自大得不得了。”
我说,“我可没拿自己跟托尔斯泰比,再说我也不喜欢他的作品。”
她说,“自大,自大鬼。”
我说,“再说——我要严肃地跟你聊聊,你们搞艺术的读书少好像弄混了一件事——什么是 21 世纪?就是同样的痛苦,对生命的费解,在 19 世纪要在五十岁的时候才找到托尔斯泰,21 世纪,这种不解却几乎伴随着识字过程就找上来了。我估计人学会了常用三千汉字那年就能够识别这种费解。要说自大,那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自大。”
她说,“你就是想得太多,行动太少,你看看布考斯基。”
电视剧《战争与和平》
我时不时想布考斯基那样的活法才是正当的活法,可据说他有了名气之后,也尽快过上了体面的生活。对啊,为什么站在舞台上,赚这个钱,跟这个世界打交道,没害人,要觉得自己不正经,我哪来的这些狗屁负罪感。我疯了。
悲观的认识一定是理智的结果,可表达这种认识时总会被人认为是情绪化的。说认识到活着毫无意义,所有科学家都会认可,理解了宇宙的无目的,人出现的偶然,就不难理解无意义吧?这是多么符合理性的推理。可我说出来的时候,说出理性的认识时,就要有人来问问,你没事吧?我没事啊。这又不是什么新发现。
我应该保持一种克制的讲述,回到我还保持专业的时候去叙述,回去说说我那个公司怎么样了,我就是用专业这件事对付着对付着,第一次上了舞台,邀请嘉宾,不管他们多蠢,说多难听的话都接着,都说谢谢谢谢,我就保持平静,应付好这一切保安,不挂断任何一个有道德瑕疵的人生电话,我就等待事情办成。事情就办成了。
公司有过那么一阵好气象,好到让我觉得这事儿居然可能还挺好玩儿,身边这帮人挺带劲。我们做的第一个节目成功时,大家聚在一个上海的楼顶庆祝,老利出钱,大家喝得烂醉,很多人坐轮椅离场。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走的了,说了多少醉话。
我好像是跟王简阳一起走了,也好像没有,我睡在马路上也不是一次两次。那次之后,公司赚了一两年钱,人和人关系都远了。至少跟我是远了。我本来以为我是大家那头儿的,可大家显然觉得我是跟老利老加一头儿的,5% 的股份也是股份,有股份就是资本家,就不是人。
人是什么动物呢?就是一聚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分出个高矮胖瘦来的动物,就是人。没人聚的时候,一个人躺着,也在盘算自己今天是高了是矮了是胖了是瘦了的这么一种动物。这种话,所谓看得明白,通透(真是通他妈的透!)的话,我真不愿意这么干,我也从来不想主动这么干,老说出这种话来,是因为年轻吗,是想通过说这种下定论的话把自己下明白。下不明白,徒留一堆话柄。
我就是加入了这个高矮胖瘦的游戏,取得了很多我并未追求的成绩,才来写这本书还债,来自罚。
电影《寂静人生》
这本发泄的书,不顾文法一口气写完不回头修改的书,如果有什么市场价值,那就是里面肯定还是容易找出一大堆供其他人摘抄分享以示若有所思的话来——行了我忍住恶心把你们常用那个词儿说出来吧——金句!录节目也常有导演要求我多说金句,甚至求教是如何说出那么多金句的,在我听来,就是在问,你好好的狗嘴为何吐出了那么多的象牙呢?这真是我自找的侮辱。
如果这书有什么市场价值,那就是我之前胡言乱语的视频也都有几千万人看,我的问题如何成为了你的答案?这是我弄不明白的,但这是可以换钱的各位书商朋友们。
我希望最后,这本书是我的名片,虽然我已经不需要名片,但其实每个人都需要那么一张最深的名片——在这名片里,才能看到这人跟名字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那些部分。这书的营销策略我已经想好了书商朋友们,将来出版就在腰封上印这么一句话:一代人的名片——这不要脸的、浮夸的、浮夸到尽头又显出朴素的行为就很能代表一代人。如果想彻底把脸撕破,冲击销量冠军,就这样写吧:一代年轻人的名片。
我一直以来面对公众行事就只会这一种办法:把自己绑好示众。我总觉得自己不老实,只能绑好了才放心。结果没想到,示众总带来收益。这是副产品。为了收益去示众只能人财两空。
我拥有激发人想象的能力,人们愿意在我身上想象出一种进程来,结果,神奇不神奇吧,真实世界就照着虚幻发展了。这对我这种酒精进了脑子的人来说实在再正常不过:根本没有真实可言,我编出来的你信了就成真了,你想要相信的我恰好就编出来了,我总按照你的期待成型,事情就是这么成的,就这么简单。怎么说都没人信。
我什么本意呢,我想证明什么呢,我或许想让人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至于大家以为我是哪样的人,我其实并不知道。不管大家以为我是哪样,我都不是那样,我就是这样——这句话的这种态度,很能代表年轻人——不过据我观察,很多年轻人早已抛弃了“叛逆”这一年轻唯一的美德。好事好事。
电影《抛掉书本上街去》
这本书如果有什么社会价值,那就是一个像我这样,莫名其妙代表了不少今时今日现代人困境的人——不然我也真想不通我是怎么成为一个受人喜欢的人的,我就是代表了困境,不是幽默,不是睿智,不是年轻有才华,就是因为我代表了一种困境——我这么一个困境代表,写的一本不顾文法一口气写完不回头修改的书,一定有些真实的东西,一定有些答案以问题的形式存在于此。哪怕看起来使我受困的圈是 19 世纪就有人说过的陈词滥调(那也是文豪说的),哪怕我将向困境说出的是公元前就有所记载的陈词滥调(那也是一代地方部落头领说的——“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如果这书有什么文学价值,即我想弄明白,不述就作,不修饰,不管多了一个逗号还是少了一个逗号,是否可以。卡波特讽刺凯鲁亚克是打字不是写作,我十分认同,我爱看克制的作品,可更喜欢垃圾一样的人。人心里装个监控有没有可看性呢?有吧?打字行不行呢?打字是否让很多人感到一种被理解?我看是的。
因为我的角色,一个艺人,一个男的,一个男明星,一个某种代表,我的生活早有了不少围看的人,也就早有了很多公开的证据,那我的打字就是可以被检验的,也就有了价值——哪怕我撒谎被发现——这可能是大家更爱看到的。
如果这本书有什么新闻价值:一个在迅速扩张的大时代,一个懵懵懂懂踏入名利场的年轻人,度过激流勇进浑浑噩噩指东打西的短暂人生的成功人士,通过他的观察为我们写下了自己的证词。
如果此书对我有什么价值?那就是这样的自白我总要进行一次最好仅此一次。这是活着的证据。
这书没什么价值,就像我一样,就像这世......——停停停——我已不那样想问题了没必要作假。
这就是一个过度自我关注,不会爱人怕被爱又渴望爱的人,四处奔逃之时写的书,就是在奔逃路上,一不小心写到了感觉朋友隔阂自己,才发了上面这么一大通议论。这书就是这样的洞穴,被窝,关起门来听不进去油盐。
电影《寂静人生》
我也没想着能在公司里交朋友,结果别人拿我当外人我还挺不高兴——不交不交吧!也要说实话,现实社会他们把我划在了另一边,心理上我也早把人家划走了,不是他们不跟我交朋友,是我这人不好交往。我由于对自己不友善,对人也很严酷。不是行为上的,行为上我笑眯眯,乐于助人,有钱赚总拉着人一起赚。是心理上,我心理上待人太严酷,而又不想压制别人,也根本不想看到别人的改变,不提要求比提要求是更高的要求。一来我想诚实比友善重要,二来,我做那么多友善的行为,可能就是为了当我用心严酷地思虑别人时,不会被质疑动机,我想证明自己一直没有恶意,我的严酷没有目的,因为——希望大家都直面而我又觉得大家根本无法直面我也不在乎你们爱面不面——真实就是严酷的。
我的心有多严厉,我常抱着这样的眼光:看大家才华都很有限,挣点钱得了,能当回事搞创作吗?脱口秀是创作吗?
为了说明我没恶意,这些话我频频出口,没有掩饰的意图,我会后悔这是否该掩饰,我知道这会给我的朋友们带来什么伤害,可我忍不住——不是,我忍得住,那么多恶心事我都忍了怎么就这个忍不住呢?是不想忍,忍住那些事,我还是我,这种严酷的看法忍住了,我就不是我了,我就把自己忍没了——曾经有过吗?
其实怎么就不能创作呢,才华怎么样才算不有限呢?我的朋友们做这事是因为热情,热情没什么可嘲笑的。我不懂热情的力量,不掌握热情,每当接近要掌握时就心里拒绝,就怕一掌握了,我就不是我了,同样的,对人多好都行,对坏人好都行,可让我心里夸一句我觉得不行的东西,我就觉得最后底线被击垮——我一辈子就毁在这些破主意上,连审美都称不上。
脱口秀表演需要热情,在台上要入戏,跳进跳出,演起来要忘记自己,出来要马上叙述。我根本不是一个及格的脱口秀表演者,我入不了戏,我这辈子就入不了戏。我入了好学生的戏早不知道干吗去了,入了谈恋爱的戏婚十年前就得结了,入了做艺人的戏钱就挣得更多了。这些事儿都不是值得怀疑的问题,这些事儿压根儿就不存在。我懂世界是怎么运转的,又不大懂,不大配合,在高矮胖瘦的比拼里,高了不舒服矮了不舒服胖了不舒服,瘦了也不舒服。
实际上,我前面也提过了,我不爱做脱口秀有个更重要的个人原因,很难说清,我是希望你看完这本书就自然懂了,但我还是尝试解释第一次:我就是不愿意加入任何高矮胖瘦的游戏,而说脱口秀是一个特别高矮胖瘦的游戏。舞台上你要允许别人以 15 秒为单位来不断审视你——忘了哪个美国人说的。每次一场演出结束,你的高矮胖瘦都会发生变化,别人看你的眼神都会不一样——我说的。
电影《小丑》
可是公司的朋友们(他们拿不拿我当朋友的账就另算吧)对它是真爱,又由于这工作的特殊性,我们是可以随时随地交代真话只要有旁人配合笑就是安全的。
有回程哥说自己的梦想就是去鸟巢讲脱口秀。我说,“怎么会有这想法,多累呀。”
结果蒋元接过来说,“我也想啊。”大家有没说话的,看那意思是都想。
又有人问,“李诞你啥时候去啊,你先去了大家都方便了,你努努力。”
我说,“我不去,弱智才想去。”
大家都不说话了。我就是这个德性。
公司还有年轻的朋友是满腔热血冲着我来的,在楼道里遇上了总是有话要说却又不说的样子。第一件事儿是否就该发现我没热血啊小伙子们。
我血是蓝的朋友,你的忧郁就是用我的鲜血染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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