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观堂先生輓词》里,陈寅恪先生说:“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很多人把“话明昌”理解成陈王二人谈论“清朝遗事”。蒋天枢先生误把“明昌”确定为金世宗年号。“明昌”实为金章宗的第一个年号。在《金史》明昌六年,王国维发现了早期蒙古的史料,是反映成吉思汗崛起的线索。“话明昌”即王、陈二人谈蒙古史之研究。王国维沉湖以后,陈寅恪纪念他,写了五篇研究蒙古史文章。陈有关蒙古史研究的情结,一直保持到晚年。
关键词:陈寅恪;王国维;輓词;蒙古史研究
在《王观堂先生輓词》里,陈寅恪先生说:“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很多人把“话明昌”理解成陈王二人在谈论“清朝遗事”。那么“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就成了大清的两位遗少在清华工字厅彻夜谈论逊清故事,眼看着冯玉祥的部队又要打进北京,两个怀抱旧思想的人,相对哭泣。
我手边有一本傅璇琮先生1990年8月的油印本《陈寅恪思想的几点探讨》。此文第二部分说:“‘回思’句据弟子蒋天枢先生注,是指‘陈先生曾在清华工字厅与王先生话清朝旧事。’明昌是用元好问诗典,乃金世宗年号,那时正值金之盛世。”把“明昌”误作世宗完颜雍年号,是蒋先生的失误,清华大学出版社《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在这首诗里,蒋天枢就是这样注释的。
“明昌”不是世宗年号,世宗只用“大定”,从公元1161年到1189年,总29年。世宗于正月初二日崩(1189年1月19日),其孙完颜璟继位,翌年改明昌,是为章宗。金章宗用了3个年号,“明昌”、“承安”、“泰和”。世宗时期,大金国日抵鼎盛,人称皇帝“小尧舜”。到了章宗,大金国开始走下坡路。《金史·章宗本纪四》赞曰:“章宗在位二十年,承世宗治平日久,宇内小康,乃正礼乐,修刑法,定官制,典章文物灿然一代治规。又数问群臣汉宣综核名实,唐代考课之法,盖欲跨辽、宋而比迹于汉唐,亦可谓有志于治者矣。然婢宠擅朝,冢嗣未立,疏忌宗室而传授非人。向之所谓维持巩固于久远者,徒为文具,而不得为后世子孙一日之用,金源氏从此衰矣。昔杨雄氏有云:‘秦之有司负秦之法度,秦之法度负圣人之法度。’盖有矣夫。”西北蒙古兴起,从明昌元年(1190年),到成吉思汗元年(1206年),中间只有16年。蒙古灭金之势,已经萌现。
傅先生说:“一九二六年陈寅恪刚入清华,与王国维同寓工字厅,所居比邻,学问切磋之余相与话清朝遗事,理所当有,但何至以清季与金之盛世时相比,并且还至于南冠而泣,这也使人致疑。笔者以为,要了解陈寅恪的这些话,还应从他的家庭影响来作若干探索。”傅先生认为“陈宝箴虽主维新图强,”但“作为地方大吏与富商士绅的政治代表,他更带有对清政府的依赖性。”“陈宝箴直到死,仍然以清王朝的孤臣孽子自居。”“陈三立经历了辛亥武昌起事及清帝逊位、民国建立的大变化,”但“他的思想感情竟与亡清遗老完全相同。”“他把清政府的被推翻,称作‘国亦旋覆’。”“我们应当足够估计他所给予陈寅恪的影响。散原老人把这些遗老们的言行比之为‘屈子泽畔,官升辽东’,与陈寅恪诗中所述的‘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情绪上是十分接近的。这里面很可能也倾注了陈寅恪的家世兴衰之慨。对于这位受传统影响很深的学者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
傅先生探讨陈宝箴父子两代对逊清的感情十分中肯。他们在主政的湖南积极变法,从小处讲,是为大清国祚延绵久远;从大处讲,是为中国的振兴。这种狭义和广义的爱国思想,陈寅恪不仅接受了,并给予积极评价。他晚年所做《寒柳堂记梦稿(残)》,专门记载祖父两代在湖南推进维新运动的历史,陈寅恪说,他的祖、父在湖南推行的,是与康梁变法不同的另一条维新之道路。因此,他有必要把它写出来。可惜文稿之一部分,在十年“文革”中丢失。
如果把王、陈两位大师,1926年冬到1927年春,在清华工字厅的长夜谈话,仅仅局限于一对清代遗少回思逊清、慨叹故往,进而停留在“相对南冠泣数行”上,恐怕低估了王、陈二人的思想境界,丢掉了二人学术交流这样一桩重大事件。研究陈寅恪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即陈寅恪是勤奋好学的人。他的求学,突显于在东西洋。如果简单地按月积累,他在国外学习也有十几年;倘若按照傅璇琮先生推算(这是学术界通用的方法),“他十三岁首次东渡日本学习,”“直到三十六岁受聘于清华大学研究院返国,”“共二十四个年头。”陈寅恪5岁时,跟从祖、父,在家学读书。到清华担任导师,陈寅恪依然按时进城师从冈和泰学习研究梵文。如此好学的陈寅恪,得获与当时中国第一学人(“鲁连黄鹞積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同住清华工字厅,他能不抓住这千载难逢之机会,向王国维求教么?根据当时学生回忆,王国维经常到独居的陈寅恪宿舍长谈。(那时梁启超住在城内。)就在王国维沉湖的前一天,王国维还同陈寅恪谈话。沉湖之下午,人们发现静安先生失踪,四处寻找,尚有人赶往陈舍。那天,陈寅恪正在城里,与唐筼相见。
陈王相会于清华国学院,细算起来,不足一年。根据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他是1926年秋七月,抵北京,这是农历。1926年农历七月三十日,为阳历8月6日。阳历9月6日王国维致罗振玉书,说陈寅恪已进入清华。因此,我们大致可以确定,这天或前几日,陈寅恪进入。到1927年6月2日,王国维沉湖,中间只有8个多月总300天。据吴宓《日记》载,陈寅恪于七月七日到北京,住新宾旅馆。七月八日由吴宓接到清华,住西客厅。晚9时访问王国维。七月八日是农历,阳历为8月14日。根据吴宓《日记》陈王在清华园相聚为323天。“回思寒夜话明昌”,不能仅仅局限于字面。诚然陈、王二人促膝长谈,只有一个寒夜。但那是从秋入夏的代称。王国维一生治学,难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弟子;陈寅恪半世求学,经历过多少名师,但是像王国维这样的老师,中国外国,能有几个!不能把“回思寒夜话明昌”,理解为闲话开元天宝遗事,二人谈到伤心处抱头痛哭。1923年5月11日,王国维致信唐兰:“前奉手教,敬悉一切。弟北上在下月上旬,现在书籍行装尚未整理,应酬尤为频繁,不敢有劳玉趾,因恐无畅谈学问之暇也。入都后,舍馆既定,仍可时时通书商量旧学也……”。因此,王、陈二人之“寒夜话明昌”,是“商量旧学”。
傅先生重视陈寅恪在1929年作的《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的话:“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傅说“陈寅恪最鄙视的是以学问为利禄的工具。他非常看不惯做学问上一种只求‘速效’的‘夸诞之人’,他讽刺这种学风为‘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他认为具体学术成果可能会被后来者所推翻或代替。但他始终相信严肃的学术研究中那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将‘与天壤而永久,共三光而永光’。限于他当时的思想条件,他当然还不可能对他所谓的‘独立’、‘自由’作出科学的界说,并且他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来称赞王国维也未免过当,但他把这种‘独立’、‘自由’与‘俗谛’相对而言,明显是表示一个愿以终身奉献学术事业的研究者应有的高洁的志趣。在这方面,他把学术的分量是看得很重的。(傅璇琮文29-30页)”
陈寅恪就是通过评介王国维,来昭示自己的学术思想。这在1953年汪篯到广州请他北上任中国科学院历史二所所长时,明确说过:“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我说“回思寒夜话明昌”,指的是他们二人探讨蒙古史问题。还是在与汪篯的谈话中,陈寅恪说:“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上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
1925年4月25日,王国维进入清华国学院。至1927年6月2日,二年多的时间里,他的研究方向全部集中在蒙元史学和西北地理。
把这两句解作王、陈二人谈论逊清遗事,是从蒋天枢先生开始的。蒋注释这两句说:“陈先生曾在清华工字厅与王先生话清朝旧事。《遗山集》《除夜诗》:‘神功圣德三千牍,大定明昌五十年。甲子两周今日尽,空将老泪洒吴天。’明昌,金世宗年号,金之盛世也。”在《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卷中,蒋天枢也说:“王静安先生已于上年移家清华园,与先生识趣特契,时来工字厅与先生话旧事,后来挽诗中所谓‘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者是也。”人们一般认定,蒋的注释,一定从陈寅恪处得来,自然不会有误。但蒋把“明昌”归到金世宗一朝,就是错误。这种错误绝不可能发生在陈寅恪身上。所以,蒋先生注释此句,就有可怀疑,或者只是他个人之理解。谈论逊清故事,是王、陈二人在工字厅宿舍长谈八个月之主要内容,但是这个内容不是这两句,是后边的两句:“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关于这个问题,作者将另作文章探讨,兹不赘述。
王国维的学术研究是二人长谈之主题。王国维的研究,于佛教典籍涉猎较少,他不懂梵文、粟特文和吐火罗文,也不懂满文、藏文和蒙古文。而这些恰恰是陈寅恪的长处。在王国维向陈寅恪讲述治蒙元史心得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向陈寅恪求教相关知识。而陈寅恪在王国维逝世后,一连写出4篇研究《蒙古源流》的文章:《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1930年)、《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1930年)、《彰所知论与蒙古源流》(1931年)、《蒙古源流作者世系考》(1931年)。还有《元代汉人译名考》(1928年)。可称“蒙元史研究五题”王国维生前,陈寅恪在清华“讲授翻译文学”。1928年秋,陈寅恪把北大授课的“佛经翻译文学”改授“蒙古源流研究”。
1931年,陈寅恪开始给清华大学中文系学生讲授“佛经文学”、“世说新语研究”和“唐诗校释”等课。给史学系开“魏晋南北朝专题研究”、“隋唐五代史专题研究”等课。从此,陈寅恪对蒙古史的研究结束了。统观以上5篇论文,实为用东西方蒙元史学界之研究成果,利用梵文、蒙古文、满文、藏文、波斯文讨论唐代及以后文献记载有关蒙古的资料。这是陈氏专门擅长的古今中外语言学功夫之探讨。这一定是“话明昌”时的内容。此课题非陈氏所喜好者,是王国维主动讲述的。在北大开课也罢,结集成文也罢,当与纪念王国维有直接关系。陈寅恪研究蒙古史学之情结,到1949年以后仍未放弃。可惜他没有指导学生,再作探讨的机会了。他个人受精力和身体状况的限制,不能独立做此工作。
1926年9月6日,王国维给罗振玉信说:“顷陈散原幼子名寅恪者已至学校,此人学东方语言学,言欧洲学问界情形甚详,言伦敦有汉文摩尼教赞颂一卷,已印行,此卷甚有关系。又《元秘史》原本藏圣彼得堡者,今在伯希和处。拟设法拍照之,但所费稍钜耳。”这是陈寅恪进校第26天。陈寅恪是8月14日自杭州来校。陈寅恪一生只写出这5篇关于蒙古学的论文,实在是蒙元史学界的遗憾!在与汪篯的谈话中,陈寅恪说将来带徒弟:“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1958年,他响应号召,说可以帮助内蒙古培养一位研究蒙古史的青年学者。汪篯在1953年南下广州的报告中写道:陈寅恪“对于杜甫、刘禹锡、李商隐、温庭筠的诗等有不少见解,多未写出。佛教翻译文学、蒙古史、晚清史学亦如此。对陈垣《二十四史朔闰表》(当为《二十史朔闰表》作者)有意见,他认为应该重搞一下,这些方面似乎还少有人掌握到,须有人从他学。困难在于他不愿把研究范围弄得太广,动员他亲自想,亲自写不大容易。最好有人拟定有关这些方面的论文题目,请他指导。这样应可以挖出不少东西。”
王国维着手研究西北地学和蒙古学,根据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是在1925年春。“是岁春,始拟治西北地理及元史学。”罗振玉评此时的王国维,“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生王考》及《殷周制度论》,义据精深,方法缜密,极考证家之能事”,“言之尤为真切。自来说诸经大义,未有如此之贯穿者。盖君之学,实由文字、声韵以考古代之制度文物,并其立制之所以然。其术皆由博以反约,由疑而得信,务在不悖不惑,当于理而止。”到1926年正月,已经完成清华国学院8月出版的《蒙古史料校正四种》以及其他相关文章。可以说,自1925年到1927年6月,一年半里,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几乎全部集中于西北地理和蒙元史研究中。
1926年4月,王国维在《清华十五周年纪念增刊》发表了《耶律文正公年谱》之《余记》。这个《年谱》,是上年8月出版的《蒙古史料校正四种》,同时还包括《萌骨考》和《鞑靼考》两篇论文研究的基础。那些文章里,到处可见利用此《年谱》之痕迹。在耶律楚材《年谱》里:“金章宗明昌元年,六月二十日,公生。”
实际情况是,自1924年初,王国维已经着手西北地理和蒙元史的研究了。
1924年3月,王国维从《庶斋老学丛谈》抄出耶律楚材《西游录》。1927年,他沉湖前数日,收到神田喜一郎从日本寄来的《西游录》足本,补足了中国藏刻本之所缺。19日又从《连筠簃丛书》内抄出《长春真人西游记》,开始研究耶律楚材与丘处机在西域的一段共同经历。因为二人的活动,都是在成吉思汗身边,所以他们的著作,就成为当时记载成吉思汗的第一手资料。他们二人宗教信仰不同,丘处机回到燕京后,弘扬道教,侵占寺院,广建道场,引起楚材不满,所以《湛然居士文集》里有45首诗,本是和丘处机诗而作,楚材却把他们改成“和人”。王国维在这篇《余记》里说:“是公于长春,实深致不满,故和其诗而没其人。”
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1925年9月:“是月,先生读《金史》发现‘阻’字样多处,而《元史》中并无此种部族,乃大疑。一夕读《元秘史》,见卷四所载大金因塔塔儿不从命,王京丞相领军来剿,于吾泐扎河破之;与《金史·完颜襄传》参之,地望人名悉合。因悟《金史》之‘阻’,即《元秘史》之‘塔塔儿’,而‘塔塔儿’一语,即唐宋间‘鞑靼’之对音。乃摘录载籍中所言鞑靼、阻卜、阻事,草《鞑靼年表》及《鞑靼考》。是年冬,即提出此问题为北京历史社会学会演讲之。”赵《谱》1927年4月:“改定《蒙古上世考》(即《辽金时蒙古考》)为《萌古考》,至初八日写毕。继又改定《鞑靼考》,至十四日写毕。复摘录《元朝秘史》眉端笺识之可存者凡七则,(中有刘郁《西使记》劄记一则。)为《蒙古札记》。此均先生最后之定稿也。”
大金国派右丞相完颜襄讨北阻䪁叛,在明昌六年。这应该是“回思寒夜话明昌”的古典吧。《萌古考》,赵万里《年谱》说,完成于1925年12月到1926年1月。这篇论文最初撰写时,题名《辽金时蒙古考》,因在辽金文献中“蒙古”多写作“萌古”,故王国维于1926年八月出版时,更名为《萌古考》。此文之原名,亦可见证王氏研究蒙古历史,是从《辽史》、《金史》入手,这里说明了王氏对中国文献之精博与约通。亦为“话明昌”之一佐证也。
笔者以为,1926年8月到1927年6月,清华工字厅两位专家彻夜长谈的内容,主要是蒙古学和西北地理学。何以知之?1925年3月25日。王国维致蒋汝藻书:“数月以来。忧惶忙迫,殆无可语。直至上月,始得休息。现主人在津,进退绰绰,所不足者钱耳!然穷困至此,而中间派别意见排挤顷轧,乃与承平时无异。故弟于上月中已决就清华学校之聘,全家亦拟迁往清华园,离此人海,计亦良得。数月不亲书卷,直觉心思散漫,会须收召魂魄,重理旧业耳。”“滬上诸老想均安善……古老、孟劬等须常晤,祈即以此书示之。弟月内拟迁居,届时再有书奉闻也。”
“主人”指溥仪。王国维自1923年4月到此时,以“南书房行走”在溥仪左右供职。1924年11月溥仪被冯玉祥赶出紫禁城,以后住在天津。所谓“小朝廷内”,各派系仍争斗十分激烈,王国维厌倦了,他要跳脱这勾心斗角的漩涡。正好清华学校成立国学院,由胡适亲往天津,聘请他做导师,他当时谢绝了。1924年2月,溥仪同意他应聘,致蒋汝藻的信反映了他当时的心境。人们能从中看出清末遗老的颓唐心情吗?王请蒋把此信给沪上诸老出示,可见此信之分量,亦可见王氏对小朝廷的态度。
一年又四个月以后,1926年7月22日,《致蒋汝藻书》:“……天道剥而必复,人事愤而后发,实有此理,非漫慰藉也。弟半年中在鼙鼓声中成《皇元圣武亲征录校注》一卷、《长春真人西游记注》二卷,《蒙鞑备录》、《黑鞑事略笺证》各一卷,又有《鞑靼考》、《辽金时蒙古考》两短篇,共六种,合印一小丛书,于月内可以印成,当奉寄请教。……”
在王国维书信中,这样罗列学术成绩,难掩自我满意之兴奋心情的文字,是不多见的。结合上一封信,可以得出这样结论,他不满意侍从的工作和“殊荣”,本着一颗拳拳学子之心,崇尚读书治学,传道授业。同时也反映出,王国维在人生的最后时间,转向西北地理学和蒙古学这个新领域。
自此以后,一直到1927年三、四月,王国维致学界朋友的信中,详细介绍他近两年有关西北地理学、蒙古学之成就、内容等,超过15封,收信人包括北京、上海学界朋友,以及日本学者。在《王国维全集》第15卷所收744通书信中,他人生最后3年(1924-1927年),很多封信谈到蒙古史和西北地理研究,其欣然之状,犹如青年学子,刚刚获得成就,喋喋不休。这正是先生天真可爱处。要知道,当时他才50岁。同时,读者应该注意,陈寅恪对汪篯说:“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上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决非漫然道来,他指的是王国维晚年一片学术新天地,是组成“观堂学林”的又一领域。
因此,对“回思寒夜话明昌”,就更不能轻而视之。
至于王国维的学术成就,1925年6月,他为清华学校暑期学校演讲《中国近二三十年来新发现之学问》已见论述。“其目凡五:一曰殷墟甲骨文字,二曰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三曰敦煌千佛洞六朝唐人所书卷轴;四曰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五曰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陈寅恪总结的王国维之学术成就,概脱胎于此。
1926年9月9日,《元代史料校注》四册印出,送抵作者手中,王国维十分兴奋,立即写信,由马衡派来的人,带给住在城里的马衡。“拙撰《元代史料校注四种》已印成,附呈教正,乞察收为幸”。这正是陈寅恪进入清华国学院的第16天。陈寅恪应该在“第一时间”从老师手中获得之。该四册书中所研究的内容,按照王国维当时的心情,一定会向陈寅恪讲述。而既擅长“东方语言学”,又能够利用梵文、藏文、满文、蒙古文做研究的陈寅恪,在听讲的同时,能不给老师以专业领域的必要帮助和提示吗?要知道,这对年龄相差13岁的师生,同是德国兰克语言学派的继承人。1922年10月24日王国维致马衡书:“……现在大学是否有满、蒙、藏文讲座?此在我国所不可不设者。其次则在东方古国文字学并关紧要。研究生有愿研究者,能资遣法德各国学之甚善,惟须择史学有根底者乃可耳。此事兄何不建议?亦与古物学大有关系也。”陈寅恪正是王氏主张培养的这样一个人才,所以他们二人之关系是“风仪平生师友间”。
“回思”的下句:“相对南冠泣数行”,我想,能不能把它看作,同前句一样,也是陈寅恪作主语,“泣数行”是陈向王遗体“三跪九叩”行大礼,伤心哭泣。王国维之死,必定与长沙叶德辉和武汉王葆心毙命有关。
王国维在日本,自称“南冠”。《壬子岁除即事》:“又向殊方阅岁阑,梦华旧事纪应难。缁尘京洛浑如昨,风雪山城特地寒。可但先人知汉腊,定谁军府问南冠。屠苏后饮吾何憾,追往伤来自寡欢。”壬子是1912年,岁除当进入1913年。民国元年(农历)十月中旬,王与罗振玉两家受日本京都大学诸教授函请东渡。诗中“南冠”,当为王国维自称。此或为陈寅恪“相对南冠泣数行”的典出吧。
姜亮夫《忆清华国学研究院》:“当天晚上(6月3日入殓,停棺学校附近刚秉庙。)殡葬后……我们二十几位同学行三鞠躬礼,但陈寅恪先生来后他行三跪九叩大礼。我们当时深感情义深浅在一举一动中可见。”
如果还有人认为,陈、王这对遗少,肯定会话前朝故事,则下面两句,是为所归:“犹有宣南留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文中其他诗句,亦有所透露。
王国维沉湖以后,他的学生们多有文章纪念。这类文章,如同“问学记”式的“回思”。其中有两点,与本文涉及的问题有关。第一,当时学生们把王国维在清华开始的蒙元史学、西北地理学研究习惯称作“元代掌故”。所以明昌六年的突破性发现,在“掌故”中当然是关键了。第二,徐中舒说,他常到王国维的教授“研究室”去“接谈问难”。“先生谈话雅尚质朴,毫无华饰,非有所问,不轻发言;有时或至默坐相对,爇捲烟以自遣,片刻可尽数枝;有时或欲有所发挥,亦仅略举大意,数言而止;遇有疑难问题不能解决者,先生即直称不知。故先生谈话,除与学术有关者外,可记者绝少也。”陈寅恪也是这种性格的人。故不能把“回思寒夜话明昌”理解为“白头宫女说开元”。
陈寅恪在书信中,多次谈到有关蒙元史研究的问题。我查了《陈寅恪书信集》,从1929年到1943年,在致陈垣(4封)、胡适(1封)、浦江清(1封)、伯希和(1封)、陈述(3封)、闻宥(1封)、刘永济(1封)、方豪(2封),总8人14封信中,都谈到了这个问题。内容或借抄有关书籍,或通报国内外研究之状况,或回答对方之提问。
其中有4封信对此项讨论颇有启发。
(1)致陈述第十七封:……弟于蒙古史今已不敢妄有所论……1940年6月11日。
(2)致陈述第十九封:(笔者按,讨论蒙古史问题4条,五百多字。这是陈寅恪在书信中谈学问最长的文字。似在回答陈述提出的问题。)1940年6月13夕。
(3)致闻宥:……寅恪数年以来苦于精力之不及,“改行”已久……(笔者按,指研究西夏文、女真文、契丹文。)1936年10月11日。
(4)致刘永济:四、……弟廿来所拟著述而未成之稿,悉在安南遗失。中有《蒙古源流注》,系依据其蒙满文诸本,并参稽其所出之西藏原书,《四库提要》所谓《咖喇卜经》等者,考订其得失。与沈乙庵书大异。后闻伯希和在库伦获《元秘史》元本,故欲俟其刊佈,再有所增删。用力虽勤而原书价值颇不高,今稿既已失去,亦不复谈论此事矣。1942年9月23日。
转自《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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