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外面走了很久。
八月底出发,我记得,可是这意味着什么?你可以算出我走了多少天,除非把经过伪装成经历,这个数字才能成立。
我的时间存在于当下。昨天是个虚幻的概念,五天前和十天前没有区别,都可以叫昨天,而昨天,可以是一千年前,也可以是未来的一天。
在长沙,我总是想不起在哪儿。长沙,我知道这是长沙,但没有用,走在江边,我只是在江边。有时我以为是在南京,更多时候恍如在梦中。
撰文 | 三书
燕子飞来舟中
清 姚宋《小径泊舟图》
《燕子来舟中作》
(唐)杜甫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
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
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
杜甫的时空观比我坚固,他很清楚自己在湖南,因为长安就像北极星,始终在为他定位。他不知道那光芒来自幻想,更不知道人生剧本已上演到最后一集。
根据杜甫的时间线,公元768年正月中旬,天气还很冷,他毅然去夔出峡,将瀼西四十多亩果园赠给南卿兄。三月,至江陵,留数月,颇不得意。秋末,移居公安县,憩数月,亦不得意,再次移居。实际上,无论在哪里,纵使回到长安,想必他还会不得意。
只有童年真正快乐过,十四五岁还爬上梨枣树,之后便失意,即使快乐也带着忧伤的底色。生命中缺少了什么,和所有成年人一样,他在寻找,从一个目标到另一个目标,却始终找不到。
翌年正月,杜甫从岳州到衡州,宿青草湖,又宿白沙驿,过湘阴,溯流而上,二月抵凿石浦。一路颠沛,他倒还有心情游观伽蓝,寻访先贤石壁题诗。三月,抵潭州,即今湖南长沙,顷发潭州,前往衡州(今衡阳)寻故人衡州刺史韦之晋,到了才得知韦之晋已改任潭州刺史,他遂又奔回潭州,希望谋得一份差事。孰料韦之晋忽然病卒,所谋不成,杜甫只得在潭州住下。
在潭州的生活还算安定,天涯末路,时或有贵人相助。这一年多在水上,去留之间,人生已到了尽头,他隐隐有些觉得,在《楼上》诗中,他以淡然的笔触写道:“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这种淡然,不是看淡,而是无力感,他悲凉地对自身做出了预言。
流光抛人,即使愁苦,春天又来。在潭州为客,已两度经春。燕子衔泥,飞来飞去,似乎还是旧时的那只,在北方故园相识的那只,在成都草堂更接飞虫打着人的那只。那燕子飞来舟中,“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曾经识得主人,如今远远地看着,似乎不认得了,莫非年来他已变得不像自己?满头白发,左耳聋了,肺病,糖尿病,风疾,病痛把他折磨得面目全非。
他仍在心里与燕子相知。“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燕子借人家的屋梁作巢,犹如他到处漂泊寄居舟中。《圣经·新约·马太福音》记载,耶稣对某文士说,狐狸有洞,飞鸟有窝,人子没有栖身的居所。我对这句经文的理解是,追随精神信仰的人,注定在大地上四处漂泊。
燕子停落船桅,叫了几声,随又飞去。“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杜甫一家以船为室,漂泊在潭州附近的湘江,时值春天,燕子频来江上,偶飞落樯桅,殓翅歇息,或啄几粒残食,无不牵动诗人情思。燕子仿佛家园的信使,杜甫看它飞来舟中,似远还近,软语呢喃,似乎对他说了几句话。看它穿花贴水,欲去又依依,让他忍不住落泪。
这一天是社日,即立春后第五个戊日,是古代祭土地神祈求丰收的日子。此日燕子飞来舟中,尤为触动诗人的乡愁,北方的家园,归去是何年?
潇湘逢故人
清 石涛《柳溪行舟图》
《江南逢李龟年》
(唐)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治乱兴衰,乐极哀来,本是常态,原不必浩叹。乱世中人,如行断垣荆棘中,唯有各正性命,亦各有自身庄严。
杜甫这首诗,可怜无限伤心事,无从说起,一时笑涕,欣慨交集。李龟年是唐朝开元、天宝间乐师,受玄宗宠幸,红极一时,常在王公贵族家里唱歌。杜甫看到李龟年,就看到了大唐盛世,那些歌舞升平的日子。
前两句追忆往昔。李龟年在岐王宅里和崔九堂前唱歌,杜甫可能听过,也可能没有,他那时在长安默默无闻,李龟年或许都不记得他。二人交情如何,至此已不重要,异乡漂泊,故人相见,长安时光都来到眼前。
而眼前是暮春三月,落花时节,江南风景好,故人看却老。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江南,卖艺为生,与杜甫不意相逢,暮年又值暮春,落花纷纷,那堪料理白头人。除了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再无适当的话可说,亦不必说。这首诗好就好在欲说还休,世事无常,悲喜自知。
湘江边有个杜甫江阁,据说是杜甫在长沙时的居址。当年杜甫来到潭州投奔朋友,先暂住在船上,而后在小西门外江边,租了一所简陋小楼,即所谓江阁。如今已属闹市区,新造的江阁,四层仿古楼,恢宏轩敞,可惜里外上下尽是商业气息。
出湘江中路地铁站,即是江边,杜甫江阁就在前面,五分钟路程,我走了一个小时。上午九点,江边公园很热闹,广场舞,交际舞,新疆舞,还有自娱自乐卡拉OK,音响一个比一个大声,另有下棋的,打牌的,街头按摩的,整个沸沸扬扬,旁若无湘江。
湘江边杜甫诗刻。
我走得慢,看看市井日常,看看江水,石栏上刻着杜甫在长沙时所作诗,一首一首读过去。“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庭蔬尚在眼,浦浪已吹衣。”“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这些诗句真是新鲜,江山仍在,岁月无别,而又与眼前的世界全不相干。
春水船如天上坐
南宋 佚名《荻岸停舟图》
《小寒食舟中作》
(唐)杜甫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又是一年寒食节,死亡已近在咫尺。是日,他坐在船上,离人间很远,但仍小酌吃冷食,聊且应应节气。
靠着心爱的小乌几,体弱多病的他,勉强喝了几杯,寒食禁火,食物都是冷的。心绪萧条,他觉得自己戴着头巾的样子,很像一个隐者。鹖冠,相传是楚隐者鹖冠子所戴之冠,鹖羽制成,而鹖,根据《山海经》记载,是一种好斗的鸟。乌几是他多年来带在身边的小桌子,桌面乌羔皮破损,缝缝补补,舍不得丢弃,临终前伏枕书怀,还提到“乌几重重缚”。
前两句杜甫的形象是漫画式,有点打趣自己。接着三四句,更加松弛,“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春江水涨,坐在船上飘然如在云端,老眼昏蒙,看花如在雾里。年迈体衰,不胜酒力,自身逐渐溃散,世界的图景变得模糊,这不是坏事,这是退场的标志。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戏蝶、轻鸥,多么自由,乃至闲幔、急湍,无不自在,万物各得其所,各适其是。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云白山青,无情的距离压在他身上,长安在直北,一个绝望的方向。
公元770年四月,杜甫避乱入衡州,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欲往郴州倚靠舅氏崔伟,行至耒阳,耒阳令自棹舟迎之。饥饿过甚,杜甫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
真可怕,竟如此死法。杜甫作为人的一生,最后十年,堪称一部苦难史,作者是谁,苦难的意义是什么?我跟随江水走了很远,想不出问题的答案。
长假最后一天,湘江边空荡荡,两天前搭在草地上的许多帐篷撤走了,烧烤的烟火气与人声笑语也消散了。江流漠漠,阳光寂寂,黑杨树在风中沙沙响,两头牛在吃草。有一条河真好,河在那里就是在那里,人类可以夷平山林,但很难移走一条河,尤其是一条大河。河流守住了一片原始的天空,保留了大地上的神性。
很难相信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可怕的死法,自己孤独承受。读杜甫的诗,我感觉作为诗人的他还活着,与我并无时空间隔。有一天我们都会死,但我们最好先死掉自己的死,无论以什么方式。
沿河岸走到了渔人码头,整条街都是餐馆,狂欢六天,今天闭门歇业,超市也锁了,所喜有个书店开着。里面挺大,十几个人在看书,临窗可以望见江水。
杜甫江阁书店。
旅途最惬意的时光,便是像这样:关掉手机,在书店里坐半天,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需要你。再次读《云游》,在杜甫的平行时空里,也在奥尔加的小说里漫游。虽然走过许多地方,但除了旅行过,我其实哪儿也没去,正如这本书的开篇和终篇:我在这里。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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