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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万历三十一年，一个被折磨得脱了相的男人，从锦衣卫诏狱里被带了出来，迎接他的，是凌迟这种极刑。
他只是个顺天府生员，到底干了什么？要被千刀万剐？
从判决结果看，是因为他写了一篇小作文《续忧危竑议》。
这是一篇什么样的小作文呢？
这篇小作文以问答的方式，攻击万历的爱宠郑贵妃，说她勾结外戚和文臣武将，有可能采取政变的方式变更“国本”。
那么到底谁能当下一位皇帝呢？我们来看看。
王皇后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就是说，没有嫡子。
庶长子朱常洛：王恭妃所生。
庶次子朱常溆：郑贵妃所生，出生就夭折了。
庶三子朱常洵：郑贵妃所生，封福王。
按照立储的原则：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朱常洛是无可争议的太子人选。
但是万历不喜欢王恭妃，喜欢郑贵妃，顺带着也不喜欢朱常洛，喜欢朱常洵。
不想立朱常洛，又不得不立他为太子，怎么办？
万历采用了一个字：拖。
拖到王皇后去世了，万历会顺水推舟立郑贵妃为皇后，朱常洵就成了嫡子。
拖到朱常洛死了，或者犯了什么大错，那朱常洵也是顺理成章的继承者。
所谓天不遂人愿十有八九。
偏偏王皇后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在皇后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四十二年。
而朱常洛活得小心翼翼，在李太后和王皇后的庇护下，却也无病无灾。
万历二十九年，在内外共同的压力下，万历不得不册封已经十九岁的朱常洛为太子。
万历是向立储党投降了吗？现在看，不过是拖字诀的延续，敷衍到太子该配齐的官员都没配。
2
万历三十一年，很多官员的门口，乃至于大街小巷，都发现了一篇小作文，就是前文说到的《续忧危竑议》。
全文翻译如下：
有人问郑福成：“现在天下太平，太子位置稳固，没什么可忧虑的了，为什么你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呢？”
郑福成答道：“这是什么话！现在的形势，就像正在积累柴禾，火种都放在柴禾下面了，一点就着。”
那人说道：“你说的这个话也太过分了，难道太子的位置还不稳固吗？”
郑福成答道：“当然不过分，正经太子得有属下，现在一个属下都不给，光杆司令能叫太子吗？皇上被沈一贯他们逼得没办法了才立了太子，不给属下，意思就是打算以后换。”
那人问道：“换太子？换谁啊？”
郑福成答道：“福王朱常洵，皇上喜欢他妈，他身份自然也就尊贵了，郑贵妃后宫专宠，改天换日有什么难的？”
那人问道：“从哪能看出来？”
郑福成答道：“从皇上让朱相公入阁就能看出来，在朝野都有不少能人，为什么非得用他？那是因为朱相公叫朱庚，音同朱更，意思就是朱常洛要更换的意思。”
那人问道：“就算是这样，朱庚哪有那个本事让所有人都支持？不会发生变乱吗？”
郑福成答道：“你这话也太没水平了。现在的官员都是追名逐利、趋利避害的，只要朱庚倡议，哪有不附和的道理？而且都是皇上的儿子，长子可以当太子，次子未必就不能当太子，等福王当了太子，自有大儒为他辨经，谁肯为了朱常洛舍弃荣华富贵去拼命呢？”
那人问道：“那么都是谁归附了福王呢？”
郑福成答道：“那我太熟了，文有王世扬（兵部尚书）、孙翊（右副都御史）、李汶（兵部右侍郎）、张养志（知县）；武有王之桢（锦衣卫都督）、陈汝忠（都督同知）、王名世（锦衣卫千户、明威将军）、王承恩（锦衣卫指挥使）、郑国贤（郑贵妃兄弟）；皇宫里有郑贵妃做主，加起来正好十个人，这就叫十乱。这就跟周文王舍弃长子伯邑考，立了次子为周武王一样。”
那人问道：“即便是这样，你是怎么知道这几个人想要立福王为太子呢？”
郑福成答道：“这几位都是人精，没有不想着封王封侯的。像姚广孝，造反成功了，又何止是一辈子富贵而已呢？有王世扬、陈汝忠，靖难的兵从京营中就能招募充足；有李汶，三边险要地段都有人控制；有孙玮驻扎在保定，扼住咽喉要道，即便诸王起兵勤王也没法到北京；有王之桢守卫紫禁城，谁还能杀进宫里去？”
那人问道：“就算是真的吧，张养志、王承恩、王名世这几个人为什么要参与呢？”
郑福成答道：“张养志是朱庚的人，王承恩、王名世是朱庚的老乡，都想借着朱庚的光升职加薪呢，更何况朱庚主动去招募他们呢？”
那人问道：“那一定能成功吗？”
郑福成答道：“一定可以！现在的朝廷，随便一个什么人提个建议，大伙还纷纷附和呢，更何况这几个人都是人精呢？而且还有郑贵妃和东厂提督陈矩在皇宫里面合作，以他们为主，共举大事怎么会不成？”
那人问道：“沈一贯也不反对吗？”
郑福成答道：“沈一贯做人很鸡贼，用人但是不会为人所用，有福就自己享，有祸就躲得远远的一点都不沾。为什么这么说呢，比如锦衣卫西司房，只要奏章上有名字的，自打祖宗以来没有不升迁的。可是有个皇亲叫王道化的，有名字却没有升迁，难道是他能力比买菜的仆人还不如吗？那是沈一贯讨好郑家，升郑家的人，降王家的人，所以在核实功劳的环节，让他亲家史起钦贬低王道化的功劳，不让他升迁，也是王之桢默许的。”
那人又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郑福成答道：“老天要帮的，不能废他，老天要废的，不能帮他。我只听天命，怎么敢对抗天命呢？”
那人应着是是是，退下了。
3
这篇小作文有几个爆点：
第一、作者用了一个郑福成的名字，意思是郑贵妃和福王所谋的事一定能成，最后还说天命难违，什么是天命？福王是天命吗？
第二、立太子的事，是万历朝的一个痛点，前后持续多年，是万历的一片逆鳞，哪怕是他真的想立福王，也不想因为这个事震动朝野。
第三、对于郑氏家族的计划，描述的非常清楚，北京城怎么控制、紫禁城怎么控制、三边怎么控制、怎么对付勤王的诸侯，安排得明明白白，万历看完之后估计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四、作者对朝中的政治斗争风向非常清楚，对朝中大臣趋利避害的风气了如指掌，甚至对一些细节都很了解，一定是朝中大臣所做。
第五、几年前《忧危竑议》引起的第一次妖书案，被万历强压着怒火平息了，没造成太大的影响，这一次又揭他疮疤。
这篇小作文的出现，就像是在朝堂上扔了一颗核弹一样。不但被点名的郑贵妃、福王、沈一贯、朱庚、郑家外戚等人都人心惶惶，太子也深为忧惧，朝野中的官员也都怕被牵连进去。
万历痛斥：奸徒捏造妖书，离间宫闱，大逆不道，诬陷朝臣，深可痛恨。
沈一贯、朱庚因为被点名，除了上疏为自己辩护以外，都待罪在家，不上朝了。
万历一看，这怎么行，一个小作文把朝廷给搞瘫痪了咋办？
必须得查明白，但是又不能让人人自危，影响了朝廷正常办公。
于是，这事他交给了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陈矩去办，可是，陈矩也被小作文点名了。
第一批嫌疑人是内阁大学士沈鲤、沈鲤的门生礼部右侍郎郭正域。
沈鲤的嫌疑是比较大，内阁一共三个人，沈一贯和朱庚都在家歇着了，沈鲤成了内阁唯一的话事人，而且沈一贯和沈鲤一向不和，沈鲤是妖书案的既得利益者。
4
在沈一贯的授意下，给事中钱梦皋上疏，诬陷沈鲤和郭正域和妖书有关。
沈一贯诬陷沈鲤和郭正域是因为泄私愤。
钱梦皋诬陷郭正域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女婿阮明钦被同知胡化指认为妖书的作者，他急于找一个替罪羊，跟他有私仇的郭正域就挺合适。
郭正域在妖书案之前就已经被罢官，正要离开京城的时候被捕，这场闹剧的高潮拉开了帷幕。
一、游医沈令誉，一向在京城官僚之间往来，和郭正域关系好，被捕。
二、同知胡化，诬告阮明钦没有证据，还是郭正域的同乡、同年，被捕。
三、僧人达观，心高气傲、恃才傲物，有官员士绅讨厌他，被捕。
四、郭正域的家奴毛尚文被捕，供出家奴何童、郭庆两人经常来往京师办事。
钱梦皋上疏，直指沈鲤、郭正域、沈令誉为奸党，迫害同僚、谋取官职，为了伪楚王案的旧怨，报复沈一贯和朱庚。
这个奏疏把妖书案拔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认为是伪楚王案的延续。
至此，本案正式升级为浙党（沈一贯、钱梦皋、康丕扬等人）和沈鲤势力的斗争。
万历看了钱梦皋的奏疏之后，命令严查郭正域和沈令誉，但是对于沈鲤的处理，则只是让他在家闲住，没有进行进一步的打击，因为万历相信沈鲤的为人。
在案件侦办过程中，沈令誉最大的问题是一些往来书信，为于玉立和王士琪两个人谋取官职，一个游医能为别人谋取官职，不能说他没问题。
但是妖书的事，全都矢口否认，没有一个承认的。
浙党为了构陷郭正域，做了很多安排：
一、指使胡化诬陷郭正域，被胡化拒绝。
二、叫了很多人作证，沈令誉奶妈的女儿，才十岁，也被叫上大堂作证，但是口供没有串好，当被问及印刷的印版有几块的时候，小姑娘说有一屋子。
好吧，一共三百多字的文章，一屋子印版，伪证无疑了，反而证明了沈令誉是无辜的。
郭正域曾经给太子当过老师，太子这时候也出手了，问左右，为什么要杀我的好老师？并且向案件的主办人陈矩放话：别为难我老师。
太子的话，陈矩还是得听的，尤其是现在，太子位置反而更稳固了，朱常洛就是下一任皇帝。
连续五天的审讯没有任何进展，万历下旨痛斥官僚不肯用心办事，案件侦破进入了僵局。
这时候，锦衣卫抓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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