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创造历史,有的人生活在历史之中,拾人恩惠。我乃后者,聂华苓先生却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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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与丈夫保罗·安格尔

本世纪之初,我热衷于阅读比尔·布莱森的游记。其文笔刻薄,如斯描述自己的家乡——“处于这个半球上最大平原的中央,在这个州任何一处爬上屋顶,穷目力所及,你面对的都是大片平淡无奇的玉米地。这儿不管哪个方向距大海都有一千里,距最近的山脉四百里,距摩天大楼、劫匪和趣事三百里,距离在陌生人提问时,不会像小学生那样习惯性地把手指插进耳朵并转来转去的人们,有两百里”。这就是爱荷华州,美国早期移民从东海岸来,称之“西部”,实际上,对于今日合众国地图而言,它属中部偏北。说真的,手捧该书哈哈傻笑的时候,我从未想过会跑去爱荷华住上三个月。更不会料到,实际状况与布莱森的自嘲相差无几之处,它所拥有的雅致译名——相当于将佛罗伦萨称作翡冷翠——居然出自聂先生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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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

二〇〇九年八月下旬,我从上海出发,转道芝加哥,登上只有十一名乘客的小飞机——它与英国DK旅游指南中文版《美国》为爱荷华城留出的篇幅极其相称,全书逼近八百页,我的目的地仅占其中一页的九分之一——越过小学生用纸“田字方格”一般平坦规整的机械化农业地貌,赶赴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驻留项目。

那是我第一次抵达太平洋东岸,第一次用自己的眼,而不是用“媒体的眼镜”去打量“新大陆”——只感觉自己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刻板印象对撞鲜活现实的磕磕绊绊。在此之前,我并不理解胡适、林语堂与张爱玲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也不清楚聂先生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自己这一代人,毕竟未曾亲历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历史,而仅见关于历史的叙述,其不啻柏拉图的“洞喻说”描绘之火影,也就是一个人的头颈和腿脚都被绑着,只能向前望到的投诸穴壁的幻象,那是他与身后的火源之间有一队人马故意走来走去创作的“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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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06年)帕慕克(后排左三)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同期还有中国作家张贤亮和冯骥才(后排左一)。

聂先生携手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Paul Engle)创办于一九六七年的国际写作计划,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二〇〇八年将这个玉米杆围拢的小地方“册封”为世界“文学城”的重要理由。这一消息,又教我格外忐忑起来——担心她老人家是否别有十二分威严,乃至脾气古怪。端因俺在太平洋西岸的大学里见惯了只会拿鼻孔出气的教授、系主任及院长——当然,仰观科层制上端角色之际,他们也会识相地换上另一副面孔——即便传授民主之道的明星学者,同样醉心于新威权主义式样的实际生活,俨若金庸笔下的“君子剑”掌门人。

抵达次日,傍晚时分,国际写作计划总监克里斯托弗·梅瑞尔(Christopher Merrill)大办欢迎派对,就在爱荷华河西岸的自家花园。那天光线极好,我正与唐颖和董启章寒暄,忽见照片里的聂先生活生生从草地上走了过来。她身材不高,清瘦,矍铄,见面即直呼我的名字,仿佛相熟多时。这便是我对聂先生的第一印象。其思维与行动皆极敏捷,乃至令人难以相信她果真生于一九二五年——我的祖母亦属这般年纪,身体状态却相差甚远。

克里斯托弗简短致辞,驻留作家一一自我介绍。随后,便是自助餐与走来走去的闲谈。聂先生撂下盘子,口出惊人之语:这样的活动可真无聊。她建议中文作家集体早退,随之前去“鹿园”,添酒回灯重开宴。

“鹿园”者,聂先生独居的半山之宅也,可谓“文学城”灵魂所在——倘使克里斯托弗指挥的机构乃其身躯。那一天,格非尚未抵达,唯有老董和我钻入聂先生的小车。她手持方向盘,出门即迷路,复出惊人之语:我们该往哪儿走?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司机在这里生活了四十余载,而乘客呢……好在,对于六万人口的“大城市”来说,这根本不算一个真问题。但见聂先生油门孔武,歪打误撞,只消几拐,已征服杂树掩映的岔路,冲过河去,冲至“鹿园”所在的东岸。万端柳暗花明。左转再右转。汽车一声低吼,跃上一处颇有几分陡峭的斜坡。前方,林木拥簇之间,一座红色坡顶宽楼依丘而立,那便是聂先生颠沛半生方才抵达的居栖之地——不仅需要跨越半个地球,还得穿过“二战”、内战与冷战。

爱荷华野鹿游荡——它们才是北美大草原的真正主人。“鹿园”之名,自是因之而得,红楼的窗景,岂可缺其优哉游哉之身姿。然而,当我步入红楼,首先想起的,却是《诗经·小雅·鹿鸣》,尤其这几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也就是说,“鹿鸣”为“兴”,“嘉宾”方乃其旨。

楼下是间大屋,宴饮则在二楼起居区域。一旦置身其中,眼睛便不够用——汉语世界文学前辈的墨宝画迹无处不在,悬满上下两层每一房内的四壁,足见“嘉宾”之众,而其赠书更是不计其数,“鹿园”遂成一座两岸方块字作家的现代史料馆。然则,聂先生的视野又何止于斯。她与安格尔创立国际写作计划之初衷,却是针对二十世纪之痛开出一剂药方——建造一座崭新的巴别塔,不仅超越语言之囿,亦超越种族、疆界及意识形态之别,回到人类这一基本事实,回到对话这一基本状态。每年初秋,素有创意写作传统的爱荷华大学——安格尔即为其首批硕士毕业生——广邀各大洲诗人、作家相聚于斯,经由讲座、教学、工作坊与朗诵会展开平等交流,施以聚餐、旅行、跨界合作及各色派对间自由交往,以期参与者打开眼界,收获友谊,增益洞见,助其自造代达罗斯之翼,飞出心灵深处囚禁“小我”的克里特迷宫。

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究竟聊了些什么,我的记忆已然模糊。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我之所有忐忑皆被卸除。聂先生虽然早有“世界文学组织之母”、“世界文学组织建筑师”诸美誉加身,更于一九七七年经由全球三百余位诗人、作家联合提名而成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她却从未将自己视作金庸笔下的“教主”一类人物。对于未加期待而不请自来之事,聂先生不仅淡然处之,更以调侃对之。比如,又一日,仍在“鹿园”,不知是谁挑起话头,说起聂先生一九六四年被迫离台,曾拟此生永不旋返,却于数月之前被马英九颁出勋章,声言奖掖文化贡献云云,可谓羞羞答答的醉翁之意,尽在为《自由中国》被封的旧事和上一摊稀泥矣。聂先生干脆撂下酒杯,笑吟吟地取出勋章与颁奖照片,戏言马英九太帅,勋章太沉,要是能将荣誉改作袖扣,倒是不妨佩戴出街。

聂先生来自苦难深重的世界,我竟从未从其口中听得任何抱怨。她待人平和而亲切,尊重他者言论与选择的权利,但又清晰坦白告知自己的真实看法——实乃身体力行,于无声处革命,借由一举一动,作别两千年死循环的专制王朝基因,一步一步走向自由的罕见人物。然而,另一方面,我又能从聂先生身上望见理想化的中国人形象——来自荆轲、诸葛亮与李白诞生的土壤,而不是遍地赵高乃至《金瓶梅》角色的养殖场。她虽怀巴别塔式世界文学愿景,仍待中文作家如血亲。我们共处小城的三个月内,聂先生热衷于张罗各种聚会,至少每周一次。有时集体下馆子,有时从中餐厅叫来外卖,更多时候,则是“鹿园”夜饮。“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无限量供应的捷克啤酒、法国香槟以及新旧世界的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乃至白兰地、威士忌及干邑汹涌澎湃地湮没了一个又一个围桌长谈的夜晚。有一回,饮至十二点,我们都觉得应该告退——已经聊了六七个小时,聂老师理应休息。可是,她却毫无倦色,不肯结束这场欢聚。为了劝说客人留下,甚至从柜中取出一瓶上好的干邑充当诱饵。格非和我一下子中招,根本迈不开脚步,遂继续粘在椅子上胡说八道。老董不爱狄俄尼索斯,只好枯坐。

聂老师所行之事,似乎感染了爱荷华的华人圈。他们大多任教于高校,热爱文学及艺术,不是自己、便是上一辈历经离散,比如林启祥、胡宏述、唐文方、祁莲等,遂轮流设出家宴,款待同文同种的同胞。正是在那漫长的流水席间,我听完了格非的一部长篇“评书”联播——他正将其写成小说,主人公原型,却是我也熟悉的诗人宋琳,江湖人称“宋老爷”。格非意在铭刻时代巨变,“宋老爷”则属九十年代去国,又在新世纪归来的漂泊者典型。格非实乃数一数二的小说家,我没想到,他的口才竟也极佳,堪比脱口秀演员,深谙抖出笑料包袱的内在节奏,但朗诵自己的作品至情深处,又会泪流满面。后来,我读到了那册必将摘取大陆重要官方奖项的成文作品,坦率地说,我依然偏爱格非老师的口头文学,他便是活着的荷马。

国际写作计划问世之后,布莱森对于爱荷华州的若干描述略显失实——至少,爱荷华城不再距离趣事三百里。由秋入冬,除去耳闻各色中文轶事,我的脑子里也塞满了各大洲奇闻——唯独南极洲除外。

我的住处不仅拥有宽敞的客厅,亦设厨房——大多数驻留者蜗居酒店客房,我则被幸运地分入一幢老宅——它自然而然成为餐聚酒啸之地,每周至少上演一回肤色杂陈的狼吞虎咽。及至小说家胃脑争血,诗人持杯微醺,自是“天方夜谭”竞相登场的时刻,英文南腔北调,你的祖国便是我的“聊斋志异”:奥斯曼的塞拉利昂,佐海尔的伊拉克,埃菲的以色列,姜或金的韩国,京子的日本,安德烈斯的奥地利,孟的缅甸……翻着酒精的筋斗云,扑通扑通落入浣熊张望的木屋之内。

奥斯曼的“自传”最为骇人。塞拉利昂何许国度?好莱坞大片《血钻》的故事发生之地。他的生活,竟与剧情无异。有那么几年,动辄便被枪口当街逼住。既无搜身也无问话,叛军自有土生土长的任性,枪决过客好似随地小便。尿意欢腾,子弹上膛,哪里需要书生气的逻辑。

一位南非小说家,黑人,女性,历经种族隔离,颇想滞留美利坚。奥斯曼却对此举嗤之以鼻,宣称:我只想回家,写作计划一结束我就回家,即便流弹再如野狗,我也回家,关起门来,搂上妻儿,彻夜跳舞。

伊拉克的佐海尔既是翻译家亦是诗人。他终日西装革履,尽管式样老旧,仿佛来自十九世纪,或是八十年代的中国。个人朗诵会上,佐海尔旗帜鲜明地高喊口号:打倒萨达姆!那是他的诗句。即便如斯,一起旅行之时,美国诗人休总是叮嘱我陪好佐海尔,尤其安检之际。地勤人员一见他的护照便如临大敌,仿佛本·拉登的助理站在面前,几乎每次都要将其请入单间,细查手提包里的每一张纸。与此同时——以色列诗人埃菲爆料——佐海尔则因其“亲美”态度收到来自同胞的死亡威胁,巴格达的家人亦遭袭击,女儿不得不被转移至邻国救治。

印象最深的一幕,发生在巴勒斯坦导演雅雅播放自己和同胞的电影那晚。埃菲想去,又不好意思抑或不敢去。我们反复劝说之下,她终于鼓足勇气,同去观摩,甚至还参与了演后讨论,关于隔离墙。它教我想起聂华苓先生的文章《一束玫瑰花》转述的殷海光之“梦”——“我有个想法,你们一定喜欢。我梦想有一天,世界上有一个特殊的村子,住在那儿的人全是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聂先生已然实现了《自由中国》的同事之梦,那个“特殊的村子”并非伊甸园——我们的祖先早就穿上野兽的尸身制成的兽皮,早就历经手足相残,而且,直迄今日,依然竖起形形色色的高墙隔绝同类——但近乎赤着脚,苏格拉底走来走去的辨言之所,尽可借助有限的理性,探求超越有限之实在。我们所附生的这一不完美世界,并不缺乏仇恨。狭隘地书写仇恨,总是最简单之事。我们甚至从来都不缺少仇恨文学,亦不缺少闭起眼睛假装岁月静好的文学,而是独缺跨越身份政治囚室的深思之言,更匮乏直抵艺术本质——不是复制现实,不是柏拉图所说的第三重摹本,而是创造现实未有之物的文学。

今年八月,克里斯托弗率美国作家代表团来访,我还认真向他表示:打算明年去看望聂老师。没成想,十月竟等来先生离世的噩耗。当时我在雅典,正为一本书稿做最后修订。可以说,若是未曾参与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我不会将全部身心投诸文学与艺术。然而,一旦你品尝过自由创造的滋味——世界何其之大,唯之最甘甜——恐怕便再难将其抛诸脑后。这便是聂先生馈赠于我的无价之宝。

遗憾的是,我并未存下与聂先生的半张合影——数码相机拍摄的文件,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鹿园”的一切,都清澈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保罗·安格尔动身前往机场,却一去不返那天的报纸,依然堆在楼梯口,仿佛说不准哪天,他自会抽身回来阅读。与之为伴的,乃是整墙面具,来自世界各地——那是聂先生对于这个星球的好奇心之所在,我们的多样性文化之源。当年,回国之后,我托藏族朋友扎西尼玛从云南德钦的庙里弄来一只“跳欠”的大号藏式面具,寄予聂先生,算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代我继续陪她在“鹿园”夜饮。

我之所以能有机缘前往爱荷华,当拜好兄弟胡续冬之推荐。他曾在我前一年驻留玉米地,深知其妙。当时的我,无知而犹豫,更因刚刚走出一段婚姻而囊中羞涩,正准备接手一份媒体以恢复生计的元气。胡子见我磨叽,干脆打来电话,一声断喝: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必须得去!

人生得一知己实属难矣。胡续冬或是不忍目睹二〇二二,及早作别人世。然而,这下可好啦,聂先生与胡子同在天堂——要么便在苏格拉底心心念念的福岛——可以想见,终日将有何等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