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竟然在中午看到了月亮。在汶川绵虒镇的大禹山庄,头顶异常纯蓝的天空,无云,一痕新月,薄薄近乎透明。

四周重叠的大山阻挡住视线,目光便只好在整个山谷间徘徊。山下的岷江传来哗哗的水声,一个音乐廊桥连接此岸和彼岸,桥中间矗立的巨大水泥吉他,顶端穿过几根“琴弦”延伸至桥的两端,空中俯瞰,每一次风过,都会聆听到不同的乐声吧。

近处的桂花,正是盛开的时候。挂满一树黄色小蛋糕,甜蜜的味道传出很远。

这山上特别多的千层金,叶子层层叠叠,最外一层浅黄,风吹草动,自带一圈光晕。有一种贴地而长的草,见缝扎根地蔓延开来,没有一点犹疑,没有一点自怨自艾,横的,竖的,一片一片。彼此不肯松手似的牵连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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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刚过不久,似乎秋心尚稚嫩而未曾老练,那些深绿、浅棕、淡紫的叶子,不免有种不调和的现象,石楠才发出的红叶,像刚戴上红领巾的一年级小学生,在争先感知秋天的讯息,风声里,便可听到它们互相讨论的热烈。

山上任意角落的空气都很清澈,因此影子都极度清晰,易于分辨。即便只是龙胆草那小小花萼里的纤细边缘,也会在花瓣上留下影子,为它平添一分美丽。映着秋天清明的光,花朵、草木、日月,都在尽情表达自己。

我不再琢磨为什么中午会出现月亮,反而好奇,是不是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什么,使包围着生命的一切,永远令人惊奇。

有一种说法,日月同辉时许愿是很灵的。看它们在蔚蓝的天幕上交织,一阳一阴,一金一银。地面上,山川、河流、树木、花草,都被赋予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无限灵动与变幻。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时间的脚步,但我不知道要许什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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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明亮的天光懒懒地在川道里溜达,风躲起来,大山屏蔽了世界的喧闹。

午后的绵虒镇,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已经过了吃饭的点。它旁边一条公路上倒不断有大车呼啸而过。

面街的一家客栈敞着大门,我们便随意走了进去,近门的地方,一个女人踩着老式的缝纫机,正在缝一件蓝色的衣服,她招呼我们,手中的活计一点没停。靠墙的架子上摆了一些零星的日用品,屋子正中有一个突兀的大冰柜,上面放一些杂物。因为看那衣服布料有点像无纺布,我奇怪谁会用它做衣服,忍不住想摸一下,女人说,这是寿衣,我伸出的手畏缩地收了回来。

女人是羌族,五十六岁,头发灰白,神情倦怠而平静。

她是这个镇上专门做寿衣的。这里的丧葬有特别的讲究,一般寿衣要七件,七种颜色,裤子5条,我问是哪七种颜色,她用眼睛示意屋子中间的大冰柜,都在里面,我打开看了看,布料都剪裁好扎成一捆一捆地摞着,红,黄,白,蓝,黑……

一边搭讪,一边看她很仔细地叠起布边“车”过去,针脚细密。现在很少见到这样的缝纫机了,样子像一只“小黑驴”,尾巴处是一个锃亮的轮,嘴巴那里是针脚,背上有一个线轱辘,嘴巴处的小盖板下也有一个线轱辘,在脚的踩动下,上下线轱辘配合,中间断了几次线,她耐心地打开小盖板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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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口川普,说做这个不挣钱,一整套大概收费1000多块钱,她身体不好,不想做了,但镇上只有她一个人会做,别人找来不好推掉,是奶奶把技艺传给妈妈,妈妈又传给她,可是现在没有年轻人愿意学,又费时又费力。

你如果不做了,那以后镇上有人去世了怎么办?

不知道。她叹口气,羌人风俗,死后要土葬,女人一边踩缝纫机,一边转头示意,坟就在房屋后面的山坡上。

我问她寿衣的各种颜色都代表什么意思?她简单地解释着,大都是对逝者的尊重,但有几种颜色她反复强调是对后代好,保佑他们聪明、健康、发达。后来从一本介绍古羌文化的书《汪友伦文集》中了解到,隆重的丧葬仪式体现了羌族人的生死观。认为:有生命的产生就有生命的结束。也是教育后人的一种契机——人活在世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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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探进来,屋子里仍有一半在阴影中。其实好多问题根本不用说出口,答案各处都有。

离她的客栈不远处的隔离带中,黄的、白的、紫红的小花,在秋风中正开得烂漫。一个坐轮椅的人,背对着我们,旁边一个女人紧挨他站着,他们静静地看着对面公路上车来车往,很长时间。

路过的一位大姐让我帮忙拍张照片,她指定的背景,除了连绵的群山,还有矗立在街边的一块红色的牌子,上书几个黄色的大字——大禹故里,幸福绵虒。而它附近,有一座大禹石像,正目视前方,眼神坚定悠远,像一位守护神,守护着当下,照顾着当下……

我们要走的时候,女人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说如果有朋友来玩可以介绍到她的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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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车窗外,沿江的大山都着一身青绿,偶尔看到一道灰白的泥石流的痕迹,融化的冰淇淋一样。

隔着玻璃,我们无法触摸到那山水,生活也一样,总有些我们触摸不到的东西,隔一层看不见的阻挡。我们安静地坐在窗子里,窗子以外的事,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比如,死这个事到底该如何去面对?

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怎么焐也焐不热,只会让心变冷,更疼,还一遍一遍地提醒你,放手吧,放手吧。

这个秋天,在映秀镇漩口中学,行进在地震遗址中,被一种肃穆而沉重的氛围缠裹。挣扎般,我将目光尽力远眺,其时天空正蓝,倒塌的教学楼的楼顶上,有一杆红旗迎风猎猎。

16年过去了,墙壁上,石阶上,已爬满青苔。倾倒的实验室的石块瓦砾间竟长出两棵树,绿意葱葱,这里的人称它们“生命树”,看到那挺直的干,和奋力伸出去的枝条,仿佛看到了这里的人,这里的城市,凤凰涅槃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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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阳光热烈,照在身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在威州镇阳光社区,社区主任大声地讲着阳光社区的来历。

原来阳光二字,既指高原阳光热烈,也指社会各地源源不断的关爱,更是指大家的心理。他说,因为我们自己的生命被光照亮过,所以也希望成为别人的一束光,给黑暗中的人一个拉力。

小区中央的木亭,有人在石桌上弹琴,周围站着七八个人和着琴声唱歌,他们唱得那么专注,抒情,明亮,轻盈,忘我,那些曾经的过往,那些伤痛,无望,灰败,压抑仿佛已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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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们的歌声感染,忍不住想要加入进去。那一刻,切肤地意识到,能在这片土地上享受微风,享受阳光,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同事因辛苦做晚饭没有被丈夫看到的委屈,朋友因女儿高中逆反的烦恼,我因为孩子在国外读大学而产生的分离焦虑,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幸福的负担。在被允许的时光中,在这平凡的境地中,为难着努力着牵绊着分担着,即是无上幸福。

从汶川回来,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又一次日月同辉,树叶的翠绿色和天空的藏蓝色很美。梦中在拍一张合影,大家互相招呼着,说笑着,人越来越多,但不时有人走开,又不断地有人加入进来,好像总也凑不齐的样子。

(刘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