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个星标吧朋友们
不然你都接收不到文景的精彩推送了
回顾叶圣陶先生的一生,或许很难不用“传奇”来形容。他参与创立了五四运动首个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发现并扶持了巴金、丁玲、戴望舒等多位后来蜚声文坛的作家,也对新中国的教材事业的创立和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在种种光辉的履历之中,其文学成就或许最为人所称道。向以“犀利”著称的夏志清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给予他这样的赞誉:“除了稳健的技巧之外,他的作品还具有一份敦厚的感性,虽然孕育于当时流行的观念和态度中,却能不落俗套,不带陈腔。”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实拍图,点击图片即可购买
叶圣陶对于写作极为诚恳,始终忠实于自己的经验、背景而不屈从于“潮流”。在1951 开明书店出版的《叶圣陶选集》序言中,他写道:
现在回头想一下,我似乎没有写什么自己不怎么清楚的事情。换句话说,空想的东西我写不来,倒不是硬要戒绝空想。我在城市里住,我在乡镇里住,看见一些事情,我就写那些。我当教师,接触一些教育界的情形,我就写那些。中国革命逐渐发展,我粗浅的见到一些,我就写那些。小说里的人物差不多全是知识分子跟小市民,因为我不了解工农大众,也不了解富商巨贾跟官僚,只有知识分子跟小市民比较熟悉。
或许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坦诚,《倪焕之》才得以诞生,叶圣陶在其中投入了自己多年从 事教育的经验、对知识分子和市民的观察以及对“五卅”运动乃至整个社会政治状况的关怀。 今日正值叶先生诞辰130周年,就让我们跟随肖铁老师的笔触重温此部经典之作,也体会叶 先生其人、其文的这份“敦厚的感性”。
“沉没在‘他们’的海水中间”
肖铁
(摘自《群众: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书写与想象》第三章,有部分删节)
1928年,曾经刊登过高觉敷社会心理学长篇论文的《教育杂志》连载了叶圣陶的长篇小说《倪焕之》。论者如茅盾盛赞它是中国现代文学里第一部表现时代激荡中知识分子自我转变(“从埋头教育到群众运动,从自由主义到集团主义”)的重要作品。在叶圣陶笔下,爆发的群众是摄人心魄的存在,富有磁力,令知识分子主人公心驰神往,但同时也是观察的对象,激发美学反应,需要距离才能一窥全貌。一面是小说主人公将个人小我臣服于群众之伟力的紧迫欲求,一面是有意无意间在群众之外游移,认同而又间离,对两种趋力之间紧张的捕捉正是《倪焕之》最耐人寻味之处。倪焕之像殷夫、王独清等人要求的那样,走出牢笼般的“亭子间”,奔向大街上海啸般崛起的群众,努力成为“社会的活力中的一滴”(茅盾评语)。叶圣陶戏剧化地呈现了个体融入群众那充满憧憬的时刻,但主人公与集体能量的亲密接触并没有带来殷夫诗中描绘的自我超越的狂喜,反倒让他悲剧性地回到了对自我身份的拷问。
《群众: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书写与想象》实拍图,点击图片即可购买
小说后半段,在对乡村教育和家庭生活的双重失望中,年轻教师倪焕之抱着“要让社会大众都来当我们的学生”的幻想,离开江南水乡小镇,来到风起云涌的上海,寻找“更有意义的一件不可知的东西”。1925年5月30日,上海租界警方向游行示威群众开枪,造成13人死亡、40余人受伤的五卅惨案。惨案发生后的第二天,倪焕之,现在是上海一所女子学校的老师,来到“恶魔曾在那里开血宴的那条马路上”,见证了“预料的而又像是不可能的一种景象”。这预料之中又超乎想象的景象正是自发聚拢的群众:
一簇一簇的青年男女和青布短服的工人在两旁行人道上攒聚着……那些攒聚着的人物并不是固定的,时时在那里分散,分散了重又凝聚;分散的是水一般往各家店铺里流,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人立刻填补了原来的阵势……一幕悲壮的活剧就将在眼前上演。
罗桢清《大众起来》
在倪焕之眼中,五卅反帝群众如同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有自己的意志,水一样不断变 形,永不枯竭。与杨骚诗中那个在咆哮的群众面前瑟瑟发抖的“第三人称”不同,倪焕之没 有胆怯退缩,而是跑到群众中间,“疯狂似的”演讲,讲群众的力量,讲抗争的必要,讲得 自己“满腔的血差不多都涌到了喉际”。 “咱们一伙儿! ”——这是他演讲的主题——“既 是一伙儿,拿出手来牵连在一起吧! 拿出心来融在一起吧! ”如果说,这个场景让我们想起 了殷夫笔下那个“心合着大群燃烧”、高呼“我们……我们……我们……”的诗人的话,在 写实主义作家叶圣陶笔下,劳工路人一句尖刺的驳斥——“中国人不会齐心呀! ”,却让倪 焕之迅速明白了自己所谓知识分子与普罗大众牵手同心就能一蹴而就的“咱们”,不过是一 厢情愿的幻想。 焕之向群众布道、做群众老师的虚妄快感被击得粉碎,启蒙的方向微妙但又 坚决地调了个头: “‘不错呀! ’焕之虔敬地朝那个男子点头,心里更默祷神祇一般想: ‘露 胸的朋友,你伟大,你刚强! ’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的! ”即 便当那男子不屑地“岸然走了过去”,焕之仍“依依不舍,回转头,再在他那湿透的青布衫 的背影上,印了感动的一瞥。 ”自命为先觉者、想以老师的姿态加入群众运动的倪焕之,最 终变成了需要再教育的学生。
中午从女子学校走向十字街头时,倪焕之眼神囧囧,血脉偾张,“像战士赶赴他的阵地”,到了下午时分,他已经渐渐变成了细心的观察者。……“看他人,隐含着我们的注视会得到回应的期待。”本雅明曾如是说。但倪焕之的注视却是单向的。没有洪灵菲小说中孩子的天真自信,可以开口闭口地以“我们”自居,成年的倪焕之绕不开“我,算得什么”这个令很多知识分子煎熬的问题。革命之时,带着“游戏心情”沿电车轨道闲逛当然是要不得的。就当自识浅陋无用的主人公感到自己的身体也随之萎缩的时候,海洋的形象投射到他对大众的想象之上:“他设想自己是一尾鱼,沉没在‘他们’的海水中间,彻头彻尾沾着‘他们’的气分。”在这部出版后颇为流行的小说里,知识分子主人公知道“作为历史的大众”那势不可挡的潮头,他清楚地感受到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马路间弥漫着异样的空气,沉静地,然而是暴风雨立刻要到来以前的一刹那那样地沉静”,每个人都在“听着那包笼宇宙吞吐大气的巨声,一时间都自失在神秘的诧谔里边了。阿!伟大的声音!表现‘力’的声音!”而知识分子的个体小我只有“沉没”其中,沾上“‘他们’的气分”,才能避免成为茅盾所说的“时代的轮子毫无怜悯地碾毙”的“软脊骨”。在这个意义上讲,叶圣陶的小说抓住了施纳普所认为的一种典型的现代政治欲望:孤独异化的个体“渴望‘海洋’体验……现代自我梦想与由现代群众所代表的 (社会政治) 宇宙的即刻的神秘结合”。
陈达青《五卅运动》
在《倪焕之》中,群众成了富有磁力的存在,是故乡,是家园,是年轻、孤独的主人公 期盼已久的归属: “他开始跑步,向那边奔去; 一个久客的游子望见了自家的屋标,常常会 这样地奔跑。 ”不过,融入包笼宇宙吞吐大气的群众之中,并在革命的滔滔巨浪中游弋,真 的能像倪焕之说的如鱼游在水里那般自然容易吗? 毕竟,那象征着群众激情和力量的海绝不 是温顺平静的。 就在倪焕之意识到知识分子的浅陋、说教的多余,并表白了想要“沉没”于 群众之海后,叶圣陶在小说里借革命家王乐山之口描述了这样一幅震撼人心甚至可怖的画 面: 初时水流平缓,忽然来了隆隆声,“像是很远地方有个工厂,正开动着机器”,再一会 儿,“这声音就变得异常之宏大,它仿佛包笼着宇宙,吞吐着大气,来喝破这平静、悠闲境 界的沉寂的局面”,终于“激动鼓膜同时又震荡心房的雷一般的巨声有韵律地响着,大家感 觉自然力的伟大与个己的藐小; 这声音领导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顾一切,要把一切冲 荡”。 这是王乐山为倪焕之形容海宁大潮的词句,但不管是作者、读者,还是小说里的人物, 大家都知道这绝非仅仅是对自然的描绘,上海的群情让王乐山想起了钱塘江的潮水,而观潮 的体验又解释了他对革命的预期,两者让所有人感到一种“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 对于小 说里的知识分子人物来说,海一般的群众神秘甚至超人的力量强烈地吸引着他们,又让他们 感到心惊胆战的紧张,既令他们膜拜,又让他们畏怯。
写作中的叶圣陶
叶圣陶的文字将王乐山所描述的海宁大潮与倪焕之欲图置身其间的“‘他们’的海水”叠置在一起,其震慑人心的伟力令焕之折服,也让他感到异样的不安。他知道,这股“不顾一切”“激荡一切”的力量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浮而不实”的角色去动员,在群众面前说教更是自不量力;想要去利用或者疏导大众自发的能量不仅是他力所不逮的,甚至是狂妄的、反动的;能做的只有奔向它、融入它,而这则需要埃斯特韦所说的“通过模仿性的认同而达到自我的消弭”,也就是叶圣陶借焕之之口所说的自我的“沉没”。
肖铁 著
勾勒现代中国“群众”话语的思想脉络
探寻革命时代知识分子的焦虑与热望
巫鸿、杜赞奇、黄子平、孙江、毛尖
盛赞推荐!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