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倪瓒《容膝斋图》 纸本水墨 74.2x35.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相看两不厌,唯有那一水两岸。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倪瓒的画儿都是这样类似的构图?那个小小的空亭,就那样空着,孤零零的,立于那荒寒枯瘦的自然山水里。
这一看就是那种特别犟,或者雅癖特别重的人。
后世的另一个雅人张岱说:“人无癖,不与可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倪云林就是这样的雅人。我看过不少雅士的画像,有两个帅得让人难忘,一个就是元四家之一倪云林,另一个是清四王之首王时敏。
元人《张雨题倪赞像 》局部
哈哈,应该算是帅吧。再看看另一个喽。
曾鲸 王时敏二十五岁小像
64cm×42.3cm 绢本设色 天津市博物馆藏
你看是不是可以用“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如墨画、鼻似悬胆、温润如玉、英气逼人”来形容啦,哈哈。
倪云林有洁癖和雅癖。艺林佳话云林洗桐。相传,有一次倪瓒的好友来访,因畅谈忘返而不得不在倪家留宿。倪瓒虽表面客气,内心却极不情愿,担心客人会弄脏他的客房。夜里,他听到客人咳嗽,便猜想客人必定吐痰,因此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一亮,他便立刻叫仆人仔细搜查院落庭院,寻找客人吐痰的痕迹。仆人找遍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又担心主人打骂,于是谎称在桐树根处找到了痰迹。倪瓒听后,勃然大怒,命令仆人用水把桐树洗了又洗,以致于后来把树皮也洗烂了,树木也因此枯死。
后世不少画家,画云林洗桐图,竟然也成为一个画画题材啦。洁癖真是病到不可救药啊!
当时贩盐的张士诚崛起,控制了苏杭等富庶之地,许多名士被邀请入“朝”为官,倪瓒当然拒绝,恰好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听闻倪瓒精于绘事,便命人送去金银绢帛,希望求取一幅画。但张士诚之辈,在倪瓒眼中毫无疑问是不入流的“俗人”,他撕了绢帛退回金银,答曰“不做王门画师”。这样也好,不然以后老朱可是要算账的。
这样的关于云林的小段子看多了,也就理解他的画了,那真叫一个清逸啊。也不在画中安排个人,似乎觉得人会妨碍画的自然之真啊。空寂也是最美好的状态呢!《秋林野兴图》是目前存留的,他的作品里唯一一幅有人的呢。
《秋林野兴图》局部
看起来挺好看的样子,后面还有个小童子。
他说: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
他的一河两岸,他的空亭,他的淡淡的、干枯的笔墨,他的荒寒的气氛,也是写胸中逸气耳!我就这样想,就这样话,不然难受啊!这就是“癖”。
沈周特别崇拜倪瓒的,以倪瓒为自己的精神偶像。也仿云林的笔意,但是很很难做到像云林那样。两人性格有根本的不同,沈周是温暖、平和、风趣的,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而云林是冷淡、幽远、清高的,不似人间子。
说来也有意思,在沈周这里,深深探究,再探究,自然而然对元四家,对明四家,对关荆董巨这些大家们也烙印于心。特别有意思。
作于明太祖洪武五年(1372),时年七十二,画赠其友檗轩,檗轩藏之三年,再请云林补题,寄赠潘仁仲医师。容膝斋是潘仁仲休闲居处。
容膝斋源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这是风雅老祖陶渊明辞官回到自己的小窝时的快乐。
小窝有小窝的好啊,我在上海也租个小窝,只可“容膝”,我们搞传统文化教育的也不赚钱,那一点钱也只能租个小空间生活,却真是“审容膝之易安”啊,在这里看书、写作、临帖、品茶、静坐、休息,也还不错,安贫乐道可也。
倪云林曾经也是大地主之家,家财丰。元顺帝至正初忽散尽家财,浪迹太湖一带。他也真的是主动放空自己,悠游于太湖溪岸。真是个怪人、妙人。
后世的画家们,用笔枯淡的,往往也爱加个空亭子,一看就是仿云林笔意和构图,大家总是喜欢这个风雅大宗师呢!
云林画画,三段式构图加题跋。
近景是疏树几棵、土坡怪石、一个空亭,小小的。土坡上画杂树五棵,二棵点叶,二棵垂叶,一棵为枯槎无叶。中景是浩渺的太湖水,加一延伸的溪岸,远景是群山,平淡古拙,从太古而来,气韵生动。
我比较关注他的题跋,这对理解他的画,作画的缘起,他的交友、当时的社会现状等提供了很多资料和线索。
先题写道:壬子岁(1372年)七月五日云林生写。
自题诗云:“屋角春风多杏花,小斋容膝度年华;金棱跃水池鱼戏,彩凤栖林涧竹斜。斖斖清谈霏玉屑,萧萧白发岸乌纱。而今不二韩康价,市上悬壶未足夸。”并记下作画缘由,“甲寅三月四日。檗轩翁复携此图来索谬诗,赠寄仁仲医师。且锡山予之故乡也,容膝斋则仁仲燕居之所。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巵酒,展斯图,为仁仲寿,当遂吾志也。云林子识。”
所以,他会在题跋后,再题跋。可见他对题跋的重视。
潘仁仲医师,无锡人,曾治愈过倪瓒小儿的病,故倪瓒赞他“不二韩康价”。当听闻檗轩翁把这幅图赠送给潘仁仲医生,并请求“题诗”时,就欣然答应。“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巵酒,展斯图,为仁仲寿,当遂吾志也。”,此时云林不在故乡,已有思乡之情在其中。
倪瓒《容膝斋图》(局部)
淡墨,枯笔,零星的焦墨苔点。亭子的画法,应该是中锋行笔,笔杆贴近纸面擦行,山石多侧锋皴擦而成,枯淡若无。淡而不弱,松柔中藏劲力于其中。笔墨化得开,如打太极。他的"折带皴",真是柔中带刚,刚柔相济。
君子之交淡如水,以“淡”观云林之友朋之道。其水也洁净、清澈,知其生命之“洁”也。一空亭独立于山水间,“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明其“空”之生命境界也。
“甲寅(公元1372年年)三月四日”,云林写下题跋,“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巵酒,展斯图,为仁仲寿,当遂吾志也。”,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怀思故乡,念念不忘的故乡啊,“当遂吾志也”,深深蕴藏着他的寄托,悠悠江湖多年,还是想家了!
再看他25岁所画的图,这个小亭子,不就是他的故乡的小亭子吗。原来,他一直思念着他的故乡。悠游太湖,在那个元末明初的乱世里,不知道有多少无奈呢!那远离家乡,亭子就空了,再也回不去了。这个洁净到极点,风雅到极点,骄傲到极点的云林啊,怎么在那个乱世里活下来的啊!
因为不肯为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作画,倪瓒被其毒打一顿,险些丧命。当鞭子重重落在身上,倪瓒却始终不出一声,有人问他原因,他竟说“出声便俗” (《 云林遗事· 高逸》)
你看这脾气,再多委屈也忍着,受着,淡然处之。
这年冬天,倪瓒病逝,享年74岁。
朱良志老师在《南画十六观》里写道:
人在世界上,即使他的房子再大也是容膝斋:无限的宇宙、绵延的时间,人占有的时空是有限的,人生就是一个点,所居只是无限乾坤中间一个草亭,荒天古木中间的一角,所在只是无限时间中的一个黄昏片刻,如此而已。
好,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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