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黄龙观村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这种地貌最大的特征是存不住水,不论下多大的雨,有多少水都可以从山的缝隙中漏走。这样,我们黄龙观便成了出名的吃远水村。

20世纪末,村子贫穷落后,有一次却破天荒上了县电视台——那年是个大旱年份,村民得去十几里外的粉清河挑水吃,每户人家都得有个壮劳力专事去挑远水。电视上说,五组邓家结婚办喜事,亲戚朋友帮忙挑一担远水送过去,就是一个天大的人情,胜过掏钱随礼。

说起挑远水吃远水,我脑子里存的事多得数不清。我家住在黄龙观海拔最高的六柱垭,那里是全村最缺水的地方。因为离粉清河太远,吃远水的季节,我们大多到邻村白果的穆家洼甚至更远的邢家沟去挑远水,上坡下岭七八里路。

其实,门前不远的柳树沟是有一股泉水的。从家里下到柳树沟,半里路的样子。柳树沟满沟都是麻秆柳,水井就在柳树蔸子底下,是上好的泉水。夏天里,上上下下的过路人,走到这里都会停下来歇一歇,一是乘凉歇汗,二是饮水解渴。沟边生长着水葫芦叶,顺手摘下叠成勺状便能舀水喝。喝完泉水再歇会儿凉,等汗退得差不多了,便像做俯卧撑一样双手着地,直接趴到井边,“咕咚咕咚”再饮个痛快。

柳树沟的水,夏天多得很,遇上连阴雨更是哗哗流得让人眼馋。大集体时,生产队长曾组织劳力用石头在沟口狭窄处筑坝。两边砌对墙,中间用从白杨树垭背来的白山土打夯填陷,费了很大的力气。大雨过后,我看到满满当当一坝水,无比兴奋,可惜天晴之后很快就干了。后来我才明白,筑坝装水不是件易事,关键是当时没有经济条件购买水泥,坝石没用水泥勾缝填浆,即使蓄满了水,不多天也会沁漏殆尽。而到了冬天枯水季节,泉水变细,根本满足不了上沟下沟十几户人家用水。

每当秋末冬初,眼看井里的水不多了,家家都抢着往家里挑,把大缸小桶以及盆盆罐罐都装满,看谁攒得多。家里攒的水快吃完了,就争着到柳树沟的那个小坑坑里去“守水”。

所谓守水,就是当家人天不亮挑着水桶去先把水坑占着,到附近捡些干柴架一堆火,然后等家里的妇女或孩子随后赶来,蹲在泉眼旁守着,沁一瓢刮一瓢,最多一天只能等三四担水。守水的闲着无事,顺着泉眼用小铲子往下挖,形成一个延伸到石包下面的斜洞,越挖越细,舀水时只能用小茶缸轻轻地舀起来倒进水瓢里,瓢满了再转倒至水桶

水坑白天一直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寒冷的冬天,傍晚之后再待在沟里实在吃不消,只好收摊。后半夜醒来,我总会三把两把套上衣服,扣子都来不及扣,挑起水桶去柳树沟碰运气。有时候大半夜打个电筒摸到井边,发现蓄的那点水刚刚被别人挑走了,白跑一趟,只好怏怏挑着空桶回家,等天亮了再到更远的地方去挑水。

有一次运气还不错,鸡叫头遍时别人睡得正香,我一骨碌爬起来挑上水桶去“抢”水。到了泉边,用手电筒一照,竟然蓄了好大一窝水,清亮亮的如同天赐甘霖,两只桶舀满后还剩下不少。咋办呢?等我挑回去再来,说不定别人正好插空子来把剩下的水舀走。灵机一动,我也玩了回空城计,朝着附近的人家故意大声咳嗽。近处的狗听见了,便开始汪汪叫起来,接着好几家的狗都跟着叫。这样,打算起床“抢”水的人,便知道有人刚去沟里舀过水了。别说这法子还真管用,等我返回沟里,窝窝里的水还在,又舀了差不多一满担水,兴致勃勃挑回家。

下穆家洼挑水是个狠活路。去的时候容易,直冲冲往下跑,转来时挑着一担水,撅起屁股竖起来上,脖子抻得像打架的公鸡。坡陡路又窄,不上到半山腰的平路没地方把水桶放下来歇口气。

记得那年爹过生日的头一天,我跟提前赶来帮忙的外甥一起下穆家洼去挑水,把刚上三年级的儿子也带上了。儿子用的是两个能装10斤水的塑料壶。我和外甥在前面汗淋淋地爬上坡,儿子渐渐跟不上我们,落下好远。我打算歇息的时候再转去接他。突然,听见儿子在后面哇哇大哭,破着嗓子喊:爸,快些,壶,我的壶滚了!哭也没办法呀,不到平地方没处能放水桶啊。外甥毕竟年轻些,在前面抢先几步上了平路,放下担子跑回去救急。原来,儿子在后面想快点儿撵上我们,脚下绊着了石尖子,摔了跟头。一只壶还在路边,另一只却不知滚到哪儿去了。外甥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还好,壶并未摔破,水一滴未洒。儿子这才擦干了眼泪,止住了哭声。

挑远水半路不小心把桶弄滚了水泼了,是非常狼狈的事。那年冬季正缺水的时候,妹夫家请窑匠师傅烧瓦,封窑那天需要很多水。我找学校附近农户借了担木桶,从学校操场上的古井里挑水给他送上去。从学校到妹夫家,少说也有四里路,而且全是上坡,得出好几身汗。眼看离目的地不远了,可能是胜利在望有些兴奋,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一担水泼了个精打光,一只桶还轱辘辘滚下了山沟。戴眼镜的人,越紧张,越尴尬,镜片上的雾气越多。我索性一屁股坐在石包上,摘下眼镜擦了擦,等汗干了,才从麦田里下沟去捡桶。还好,木桶没摔坏,只是沾了些土。功亏一篑,我只好无奈地挑着空桶返回学校,重新打满一担水,再一次伸长脖子、步步留心地往坡上的妹夫家里去。

村里因吃远水上电视的那一年,旱得特别严重。学校门前的古井供不应求,泉眼越来越细,以致后来也发展到轮流守水的地步,古井边白天黑夜都不断人。有一次,刘家和王家嫂子竟然为等水而发生了争执,开始吵,后来打,闹得不可开交,我和校长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们拉开。直到现在,想起来还心酸。

吃远水确实是个大问题,多少年来,人们都在想办法解决,可效果一直不佳。从大集体到分田到户,长期以来的解决办法,就是到处挖水井。农闲季节,选土深的地方,用最原始的方法,一锄一锄挖,一筐一筐端,多挖些井,等着下大雨时好蓄水。山坡之间,土脚子都浅,往往挖到深一点的地方就没土了,露出砂底子,根本装不住水。前功尽弃,只好换个地方再挖。

后来,村里通了公路,不仅开的磷矿能够运下山,而且也方便把水泥运上山。矿石让村集体有了积累,村里给予补贴鼓励农户建水窖。我们几家弟兄商议建水窖,村里补贴了3吨水泥,我们用背篓背到六柱垭,发誓高标准建个大水窖。六柱垭的土很深,挖下去两米多还没见底。井挖得蛮大,长方形,我们几家子完全够用。

一开始,我们打算用石头浆砌,然后再用水泥抹面。可这六柱垭上的石头,经不起炸。看着好好的大岩包,放炮一炸,尽是小圆坨,不成形状,一敲就是粉末渣,砌坎儿根本没用。后来,我们在一里外的地方找到一个大沙坑。请师傅来一看,说砂的质量比较好,可以用。一个院子三四家人,大人娃子齐上阵。大人用背篓背,小娃子用蛇皮袋子驮,天不亮就上工,晚上干到天黑才收工。

有了沙子,有了水泥,我们把家里的楼板拆下来当模板,和砂浆一圈一圈往上浇筑井帮。井帮浇筑完工后,我们又请来最好的师傅浇底子抹面。大雨过后,蓄了满满一井水,我们几弟兄高兴极了,聚在一起喝酒喊拳庆贺——今后再也不用挑远水了。

真正解决全村人吃远水的问题,是2007年。新上任的村党支部书记章祖良团结带领村支两委班子,将矿山收归集体经营,大力发展集体经济。村里有了钱,就出钱鼓励农户建小水窖,村集体也建了几口蓄水一千多方的大堰塘。

再后来,黄龙观人不光开矿挣钱,还搞起了乡村旅游,红红火火,成了全省旅游名村。南来北往的人越来越多,用大堰塘里的水招待游客咋也说不过去。于是,便有了更大的动作。2019年,新建大型提水泵站将苏溪河水一次性提至六柱垭,然后再铺设管道,将自来水送到各家各户。这可是个大工程,从村里最低的地方把水压到最高的地方,垂直高度超过700米,这在过去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工程持续了一年多。洞子沟隧道口建了自来水厂,从上游把纯净的溪水引过来,再进行严格的消毒处理。抽水设备很先进,采用电脑自动控制。

试机成功那天,村会计打电话向我报喜。我心情无比激动,郑重地在村务日志上记载:2020年8月25日,苏溪河至六柱垭大型提水工程试运行成功。机房合闸通电,一次性从洞子沟水厂将水源提送到六柱垭大蓄水塔,此举标志着黄龙观村饮水难题得到了根本解决。这是黄龙观村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这一次,黄龙观的吃远水问题总算是彻底解决了。

吃远水的村庄,再也不用吃远水了。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