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菊

从未见过这么多安静的热闹,牵牛花的热闹。道边、篱畔,草丛、枝头,一群群、一队队,在晨光里,亮起一朵又一朵小喇叭,旁若无人地开,于浓淡变幻中,一路吹打到山岭深处。

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就是黄草坡了。大小不一的地块,方正的、狭长的、弧形的、不规则的,相连成片,便有了开阔与壮观之势。

玉米吐着红缨,高粱摇曳着红穗头,花生们在等待出土的最佳时机,红薯的秧蔓攒着劲儿爬呀爬,你能看得到泥土下成长的壮硕。豆叶已渐渐转黄,毛茸茸的豆荚生出安静的光芒。芝麻的荚果尚青,小吊钟一般的白花开着,花与果正努力吸收阳光,贮存下秋日的大地馨香。

站在谷子地头,丰盈与喜悦霎时将我们包围起来。密实的叶、密实的穗,也沉静,也秀气,望一眼便能安神。

不由蹲下身来,将沉甸甸的谷穗托在手心里。穗是饱满的穗,柔软、微凉,又有那么一点点温煦。穗上的一颗颗小谷粒,圆实、紧致,青里泛黄或泛红的谷壳上有细小的谷芒。

总觉得这谷穗像极了姑娘的发辫,每一股都由一颗颗小谷粒结成的无数小球组成,股股相扣,编在一起。无数的小球抱团成穗,垂向大地。在这贫瘠、干旱之地,也只有谷子,才能生长得如此欢实。

沧海一粟,何其微也,草本之谷,却努力供养着尘世间的芸芸众生。

手机拍下一张又一张丰稔图,无需裁剪和构思,涌进镜头的,皆天然呈现。

多往垄上行,即便不事稼穑,你也能分清谷子与稗子、与狗尾巴草的区别。百度得来的知识,全面、专业,却远不及亲眼一见来得真切。不然,你如何领会,有着七千多年种植历史,古称稷、粟、粱的谷子,因何有“粟有五彩”之说?五谷粟米,因何被称为“民之司命”?又如何想象,“每穗结实数百至上千粒,子实极小,径约0.1厘米”,是怎样一种动人的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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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街巷安静。公鸡嘹亮的啼鸣、斑鸠振翅的声响传过来,一只猫蹑足而去,偶有老人蹒跚走过。谁家石阶上,一竹筛红辣椒、一簸箕鲜花椒,让你不禁羡慕这简单的殷实与富足。几枝荷、二三莲蓬、一对红鲤,动静之间,一幅“和和美美,年年有余”的图景,便在黛沿白墙上活泼起来。

墙根前,晒着一片早收的谷穗,暗黄的颜色,并不起眼。待到全干,脱掉稃壳,那不起眼的暗黄,就变成了耀眼的明黄,粲然生辉。这珍贵的黄金米,就是原生态的黄草坡小米。

在我们鲁南地区,有送“祝米”的习俗。若是谁家生孩子,亲戚们便送“祝米”以示祝贺、慰问。这“祝米”之米,便是小米,富含蛋白质、脂肪和维生素,最适合给孕妇熬粥食用、滋补身体。小米的药用价值,《本草纲目》有载:“养肾气,去脾胃中热,益气。”而在农人眼里,小米最朴素的价值,在于熨帖肠胃、暖老温幼。

“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贺敬之《回延安》里的这一句,忽然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小米饭养活的,不只是亿万民众的肉胎凡身,还有中华民族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精气神儿。

有旧同事,孙姓,人朴实,亦豁达,黄草坡人氏。他现居东阳镇上,经营门窗制作安装的生意。为稻粱谋,夫妻俩吃得苦、耐得劳,拼力支撑起六口之家。如今,大女儿顺利考入了县医院,二女儿大学在读,一对双胞胎儿子在临沂读职高,专学厨师。老孙家的四个孩子,每被提及,总为人羡。平日里活计忙,难得脱身,老孙偶尔才回趟老家,这次我们没有打扰他。

黄草坡的谷子熟了。新谷子下来,淘米上锅,大火烧开后,改用文火,熬至米油出来,喝上一大碗,通体舒泰,润肺滋心。

谷香弥漫的村庄,于安静里,冒出腾腾热气。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作协会员、平邑县作协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