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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历史博物馆馆藏文物陶俑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上班要骑驴

天还没有亮,长安城棋盘一般的一百零八坊还隐藏在黑暗中,没有显露出它宏伟的轮廓。

郭涉已经早早起床了,点一盏牛角灯,亮了斗大一片区域。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洗脸和刷牙。牙刷是杨柳枝,咬出木纤维来就可以蘸了药粉使了。洗漱完毕,又要对着铜镜包头,在头发上罩一层巾子,把头发固定好,然后再裹上黑丝的幞头,头上就算完了。轮到脚,脚上穿的鞋子是唐朝男子贵贱通用的乌皮六合靴。七块皮子拼接,有六道缝隙,所以叫六合靴。靴子里可以装少量金银,可以藏刀子和纸笔,简直是个套在脚上的皮包。衣服嘛,是圆领的青色官服,往身上一披,来不及吃早饭,就骑驴匆匆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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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釉陶驴,唐,1956年陕西西安出土,国家博物馆馆藏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郭涉家住在长安城城南的丰安坊,作为一名在大明宫上班的大唐低级官员,骑驴上班要在路上耗去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没办法,长安城中的官员睡眠时间的长短和他们的住宅位置直接相关。位高权重者会住在永兴坊、安兴坊之类的高级住宅区,靠近大明宫和兴庆宫,就可以每天多睡一阵儿了。

像郭涉这样的下级官员买不起地段好的住宅,只好住得偏远,每天披星戴月去上班,等下班回来,基本就到太阳落山了,好在宫里管一顿颇丰盛的午饭,带餐后水果。

郭涉的出行工具嘛,大青驴。他倒是想骑马,骑不起啊。买不起马就骑驴。刚来长安的时候,郭涉租驴骑。在长安的超级市场——东市,就有大量的驴子出租,租金便宜,没有起步价,每二十里路才五十文,一般老百姓都消费得起。

等郭涉拿到第一个月的俸禄以后,才买了属于自己的坐骑,大青驴。在长安骑驴的比骑马的多。贾岛呀,杜甫呀,李贺呀,这些咱们熟悉的大诗人都是骑驴的。杜甫这辈子骑驴长达三十年。是热爱吗?不,是条件不允许啊。

毕竟马作为军用物资,唐代对马匹的管控还是很严格,皇帝赠给心腹大臣马匹,一般也就是一匹两匹。万一有权臣批量养马,那就有造反的嫌疑,和家里私藏铠甲是一个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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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彩·马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郭涉骑驴出门,行至宣平坊,天色微亮,在路边的吃食摊前,驴子自动停下脚步。郭涉每次走到这里,都会在小摊上买刚出炉的蒸饼当早饭吃。顺便等待和他同路的两位同事,张十三和李十九,三人聚齐了,再同行。所以郭涉的驴一走到这里,自己就会停下来歇歇,已经养成习惯了。

大唐官员做梦都想红

郭涉是洛阳人,侥幸考取了功名,在长安做官。郭涉的叔伯哥哥郭嘉,也在长安做官。同是做官,大小就不一样了。郭嘉是穿红袍的,郭涉是穿青袍的。

唐朝,皇帝穿赭黄色的袍子。三品以上的官员穿紫色,紫衣为贵嘛。四五品官员穿红色。六七品的就穿绿色。八九品的一般就穿青色的了。至于老百姓嘛,白衣素袍,经济条件好的,带点颜色也说得过去。当兵的则是一身黑。长安城里的禁卫军,叫作金吾卫,特殊点,穿锦袍披甲胄。

郭涉是九品小官,整天穿个青色的衣服。郭涉又瘦又高,穿青色,他的妻子赵四娘就说他真像一根葱啊。又问他什么时候能红起来呢?郭涉心想,做梦吧。好像没有那个福分了。

没想到,去年九月份,郭涉被上司指派去处理一些外交事务。郭涉办事能力强而级别低,为了撑帝国颜面,上司让他“借一件深红色袍子去”。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穿上红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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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红地瓣巢对鸟文锦,中国丝绸博物馆藏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那次穿红袍见的是一个大胡子的阿拉伯使臣。那大胡子阿拉伯人透过郭涉的丝绸衣服看到他胸口上有粒痣,惊奇地问:“阁下,您胸前的痣,怎么能透过两层衣服还看得见?”郭涉哈哈大笑,请大胡子再靠近观察,原来他身上穿了五件丝绸衣服。大胡子阿拉伯惊叹大唐的丝绸是用仙术织成的吗,不然为何这么能这么轻,这么薄,简直像云霞一样。

唐人穿衣时尚,名目繁多,而这也带动了纺织业的发展。唐代丝绸的主要产地有:河南道仙、滑二州的方纹绫,兖州的镜花绫,青州的仙文绫;河北道恒州的孔雀罗和春罗,定州的两窠绫;山南道荆州的交梭縠子;剑南道益、蜀二州的单丝罗,阆州的重莲绫,益州的高杼衫缎,遂州的樗蒲棱,都是贵族使用的丝织品,花色绮丽。

郭涉如唐人对牛车情有独钟。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受到朝廷封赏的命妇,才有资格乘坐和自己相应等级的牛车。数家珍说了一通,那阿拉伯人都听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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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彩釉陶牛车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郭涉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同僚,爱开玩笑的张十三就给郭涉起了两个外号,一个叫“郭五件”,一个叫“胸怀大志(痣)”。

那件红袍,郭涉又穿着参加了一次朋友的喜宴,才还了回去。郭涉算是老实人了。当时很多官员都是借了不还,穿着和自己身份不匹配的紫袍或红袍招摇过市,皇帝三令五申,也不起作用。人嘛,多虚荣啊。

说回当日,蒸饼吃完了,有点噎。郭涉等了一会儿,并未等到张十三和李十九。又看天色更亮了,街上行人和车马开始多了起来,但是并没有看见往官署方向去的各级官员。郭涉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三月三,放假,不用上班的。郭涉哭笑不得,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说到假期,唐朝官员的假期真多,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百多天是休假的。

皇帝过生日,算是“千秋节”,放一到三天。有日食了,或者皇族过世了,这天就放假。该播种了,该收割,本是农民的事情,官员也放农忙假。因为唐朝官员的俸禄里不仅有现金,还有不少的田地。因此,郭涉一到农忙时候还要出城,出现在田间地头。

有事有病可以请假,很人性化。唐朝的探亲假就更贴心了,距离越远,假期越长。郭涉老家在洛阳,所以每三年可以获得一次三十五天的探亲假。红白喜事的假期不用说了。娶媳妇可以请大半个月。死了父母,守孝三年,那都是假。

二十四节气在唐朝来说,那也是假。特别是冬至,直接放七天。至于今天这个三月三嘛,什么假呢?郭涉说不明白。也没有人能说明白。反正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和九月九,都会放假一天,已经成为惯例了,也许就是“吉祥数字假”吧。

已经到宣平坊了,又不用上班了,左右无事,郭涉去了宣平坊的宣慈寺,不是去拜菩萨,而是去买软枣糕。宣慈寺是以软枣糕闻名的,这里的软枣糕入口甜香,回味无穷。大书法家柳公权的哥哥柳公绰有次来庙里吃软枣糕,好吃,好吃,一激动,竟然把自己绯红色的官袍一脱,腰上的金子做的鱼袋一摘,施舍给庙里了。

蹴鞠斗鸡,喝茶下棋

郭涉去得早,赶上了第一锅的软枣糕,用荷叶包了一大块,准备拿回家给家里人吃。他的妻子赵四娘、女儿雪奴儿、侄儿郭无疾,都喜欢吃的。

郭涉把糕挂在驴子身上的褡裢里,并不急着回家,在街上走走逛逛,此时天已经大亮,街上也热闹起来。郭涉步行,牵着驴慢慢地走,到朱雀大街上来了。

朱雀大街是名副其实的大街,宽一百二十七米,差不多相当于如今的双向三十六车道。唐朝人把它叫作天街。唐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说的就是它。

朱雀大街上,多为牛车。杨贵妃和她的姐姐虢国夫人出门也坐牛车,她们的车经过了改装,装饰了金翠珠宝,富丽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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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描绘唐天宝年间,贵妃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携侍出游的情景。中间并列 两骑,即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虢国夫人居全画中心,秦国夫人侧而相视,传为北宋赵佶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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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大街上的马和驴就不用说了,最为常见,还有骡子和骆驼,唐朝大将哥舒翰就喜欢骑白色骆驼出门。在长安的大街上甚至还常常出现大象。街上有“交警”,允许两马并排骑行,三匹以上并排就要禁止了。而且,长安城中是不允许激情纵马的。

街上还有辇和肩舆,就是简易的轿子,都是富人乘坐的。

这时候,郭涉就见街对面有一个人冲他挥动着手里的扇子,一边打招呼,一边迎上前来。此人留着小胡子,笑眯眯的,穿了一身时髦的胡服:窄袖衫,小翻领,绣了吉祥花纹,竖条纹的裤子,尖头靴子,貂皮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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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安仁坊遗址展示馆一层,唐代服装展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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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别人,却是他的朋友张好古。张好古这个人是高官子弟。原本前程大好,在宫中做武官,陪皇帝打过马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犯了事,革职了。他也潇洒,看得开,常对人说,做到大唐的宰相又如何,九成都要遭贬的。

张好古家里不缺钱,如今就是个玩。玩蹴鞠,也就是那时候的足球。蹴鞠要是一两个人玩,就叫蹴鞠白打。“白打”非常接近现代的花式足球,玩的是华丽的控球和传球接球。张好古就是一个蹴鞠白打的高手,又喜欢斗鸡,又喜欢下围棋。郭涉正是因为下棋才认识张好古的。郭涉的棋艺不错,张好古很是佩服。

此处离张好古住所不远,张好古邀郭涉过去喝茶,郭涉就去了。正好带了软枣糕,可当礼物送上。

一进屋子,就见大厅铺着地毯,狮子造型的香兽压在四角。普通人家铺草席,尊贵人家才可能铺地毯。唐人把地毯称为“地衣”,铺了它方便席地而坐。席地坐不一定就是跪坐(也就是正坐),还可以盘腿坐,古称胡坐。坐定了,就喝茶。和我们今天喝的茶叶不一样,唐人饮用的是茶饼。先将饼茶放在火上烤炙。然后用茶碾碾成粉末,放到开水中去煮,加盐调味饮用。饮茶尚需就着茶点相送,张好古家的茶点一是蒸笋,一是小天酥(用鸡或鹿肉剁成碎粒,而后拌上米粉炸成的食物)。

两人吃喝之际,张好古说了一则新闻,也是和棋有关。原来,近日一个日本亲王拜见大唐皇帝。这日本亲王是个围棋高手,要和大唐棋手切磋。皇帝找来大唐第一高手顾师言和日本亲王对局。这日本亲王确实有两下子,顾师言不得已,用了一手“镇神头”的绝技才将其打败。日本亲王也惊叹不已,问:“敢问阁下在大唐的排名?”顾师言想了想说:“勉勉强强可以排第三。”

日本亲王:“我可以见见天下第一的高人吗?”

顾师言:“打败了第三才能见第二,打败了第二才能见第一,您可别着急。”

日本亲王叹息道:“小国的第一终究不敌大国的第三啊。”

张好古说完哈哈大笑,因为他就是国手顾师言的弟子呀。

遛鸟比遛狗受欢迎

郭涉听了摇摇头,却打听起了鹞子的事。郭涉知道,张好古肯定是懂这些的。郭涉解释说是他的侄子郭无疾想要养一只鹞子。

郭无疾十二岁,这是个喜欢音乐的孩子。城西崇化坊有一位琵琶大师名叫康盘陀,是个胡人。郭无疾就跟他学习。康盘陀的女儿非常美丽,十八岁,在大唐待久了,会作诗,闲聊时候问他喜欢谁的诗。

郭无疾就背诵道:“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是王维的边塞诗。他不背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或者“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却背这个。当时唐朝的小孩子呀,都有奔赴沙场,建功立业的心。

康盘陀的女儿听了,赞道:“有志气,真是大唐好男儿!”

郭无疾的父亲就是郭涉的叔伯哥哥郭嘉,前段时间郭嘉被贬官去了宣城做太守。郭嘉说他要死在宣城的,临行前就把郭无疾托付给了郭涉。郭无疾来到郭涉家,看不出来悲伤,也看不出快乐,只是静静的。前几天,郭涉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要一只鹞子。

张好古听完,笑了,他明白了,似乎每个长安少年都梦想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宠物,特别是鹞子。

在唐朝的时候,长安城中豢养的宠物有狗也有猫,但是绝对不是主流,大部分所养的还是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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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东湖放鹰台遗址,李白放鹰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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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皇帝更是对鸟类多有偏爱,在闲殿使管理下的五坊中,鸟类就占了四坊:雕、鹘、鹞、鹰,另一坊才是狗。

而在这四种鸟中,鹞是最受欢迎的。鹞的身形小于鹰而大于鸡,有鹰之尖喙却无鹰之凶猛,经过训练之后,鹞还可以用喙来为主人梳头、挠痒痒,夏天还会用翅膀为主人扇凉。

唐太宗养过一只鹞子,会在人的手掌心跳胡旋舞。胡旋舞是唐朝很盛行的一种舞蹈,安禄山与杨玉环都曾跳过。安禄山是个大胖子啊,却跳得很好。

张好古拍了胸脯,打包票说鹞子他来搞,当下就叫来一个仆人吩咐下去了,说让去某某处找某某人去办这事。郭涉赶紧称谢。

郭涉想把鹞子当作礼物送给郭无疾。郭涉没有儿子,他想过继郭无疾,做他的儿子。他喜欢这孩子。等他到了十四岁,就送他到长安城中的广文馆去读书。

在张家,又少不了下了大半天的棋,又被请吃了一顿饭,又喝了酒,从江南送过来的竹叶酒,酒色为淡绿色,非常稀罕。酒足饭饱,郭涉才告辞回家。

回了家,一进门,院中的桃花在夕阳下开得正好,却见女儿在院中玩荡秋千。荡秋千是唐朝的国民运动,尤其得到女性的喜爱。当时的人把荡秋千称为“半仙戏”。女儿梳着“倭堕髻”,头上插满了花,秋千一荡一荡,满头的花也忽闪忽闪如蝴蝶扇翅膀。秋千架旁有一个沉静的少年,正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专心地拨琵琶,弹奏的是王维的《郁轮袍》。当年玉真公主听了这首琵琶曲,如听仙乐,还推荐王维做了状元呢。

这时,妻子赵四娘出来了,笑问郭涉手里拿的什么。

郭涉也笑了,举起了手中的东西,哦,那是一只眼睛圆鼓鼓的小鹞子,正在机警而好奇地看着这个煌煌的大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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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王芳丽

美编:马靓蝶

校对:段海英

审核:任 红

来源:《中国三峡》杂志 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