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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榆/文

“他游移在某个视域之内,如同游移于某个隐形的影响和防御的圈内,某种精神的防弹玻璃内,独享如帐篷内的凯撒,专注如溪流上的长脚蝇。”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在其诗论《以叶芝为榜样》中的一个比喻句,令我读过之后印象深刻。希尼是我信任的诗人,译者黄灿然先生亦是我信任的,希尼30年文选《发现者和保护者》,我反复阅读据为私藏。写诗人威廉·巴勒斯·叶芝的《幻象:生命的阐释》,我再次读希尼的评论,借助一位信任的导师的智识和判断,与我个人对叶芝的阅读经验互为映照,如同幽暗的房间开窗引进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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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生命的阐释》

[爱尔兰]威廉·巴特勒·叶芝 | 著

西蒙| 译

水琴| 校

雅众文化|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3年5月

炼金术、水晶球占卜、星象图、幽灵。这些奇异的事物,玄奥的意象出现在叶芝的《幻象:生命的阐释》中,我猜想对某些读者具有新奇感,对更多的读者或许构成阅读障碍。作为一部装帧精良的印刷品,书籍的外形显现出艺术品质,然而它的文本玄奥而神秘,如同悬置在高处的玉器,对它的阅读如同对某个高地的攀援,需要寻找通向它的阶梯。

阅读是一个人的心灵或精神生活。此前我与叶芝的心灵照会是在读传记《乔伊斯》(爱尔兰作家埃德纳·奥布赖恩著)这部书在3年前是我随身携带之物,不管在居室还是外出旅行,都会带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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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

[爱尔兰]埃德娜·奥布赖恩 著 | 著

李阳|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年4月

青年时期的乔伊斯在穷困落魄之时找到叶芝,期望从前辈那里获得帮助。叶芝拒绝对乔伊斯施以援手,乔伊斯受到逆境的激励,他誓言:“现在我将开创自己的传奇,并将坚持不懈。”

乔伊斯后来写出他的辉煌之作《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之夜》。更早的时候,我还在家乡下矿井,就到城里的书店买过叶芝的诗集《朝圣者的灵魂》、传记《镜中自画像》、诗论《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当时年轻,也智性未开,并没有读懂,但不妨碍与叶芝建立亲近感。

叶芝最为中国读者熟知的是他的诗歌《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老翻译家袁可嘉的译文广为流传,这首诗被音乐人谱成曲,由当红的歌者以深挚动人的旋律唱出来。当然,叶芝并不属于大众,他的更多诗篇只被诗人群体吟诵,被他们记忆并追慕。然而即使对诗人群体来说,叶芝被关注也是某个局部,还有更为隐秘的经历难被人知。

1865年6月13日,叶芝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附近的乡村斯莱戈耶达姆克利夫,父亲是一位律师兼肖像画家,母亲来自爱尔兰西北沿海一个经营磨坊业和船运业的富裕家庭。1884年,叶芝开始诗歌写作,他的创作汲取爱尔兰故乡的神话为灵感,早年的写作受雪莱、斯宾塞和前拉斐尔派艺术运动的影响,之后又受到神秘主义者威廉·布莱尔的启示,他的作品充溢着神秘主义气息。

1899年,叶芝与友人创立爱尔兰文学剧院,上演爱尔兰戏剧。几年后又创立阿比剧院,担任剧院董事会成员和剧作家。叶芝曾经是激进的爱尔兰独立运动参与者,他竞选并当选议会议员,后因病退出。然而叶芝曾经追捧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使他的声誉受到质疑,他为爱尔兰法西斯团体蓝衫军写过3首进行曲,尽管没被采用,仍然受到争议。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叶芝的政治立场发生变化,与法西斯主义者保持距离。这些经历只是某种人生的逸出,最终奠定叶芝人生价值及荣誉的,是他的诗艺与创造的能量。1923年,叶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迎来他人生的辉煌时刻。

此刻,《幻象:生命的阐释》置于面前。叶芝写于1925年的献词,似乎是理解这部玄奥之书的窥镜。他追忆青年时期对神秘哲学的迷恋,他的同伴们的种种异象——沉迷于柏拉图式精神恋爱,在床边看见美妇的幽灵,并通过幽灵获得圣者的启示,他写道:“因为我们相信真理不可能被发现,而只可能被启示;相信一个人如果不失去信仰,并做好某些准备,那么启示会在适当的时机降临于他。”用当下习惯沿用的概念和话语说,《幻象:生命的阐释》是一部跨文体实验,它有着炫技般的叙述方式:诗歌、独白、评论。不同文体并置构成一部奇异的文本。然而拨开这叙事的迷雾,深入阅读,就会发现这是叶芝对西方盛行的神秘学的巡礼。

神秘主义是叶芝诗歌创作的特质,叶芝终生对玄妙魔幻的神秘世界怀有好奇和热情。早年他受伊曼纽尔·斯威登伯格的著作和印度教、占星术等的影响。1885年,他创立“都柏林秘术兄弟会”并自任领袖,1890年他加入研究秘术组织“金色黎明”。他曾经说:“神秘生活是我所做所想和所写的一切东西的核心。”《幻象:生命的阐释》之复杂和玄奥,令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很烧脑。天体、日月之相、星座,太阳的运行和年度运动的象征体系,这些复杂而玄奥的事物陈述,对我们来说陌生而神奇到难以置信。在卷一《哈里发所学的》部分,由《轮子与月相》题旨而展开论说的,就是神秘学中对“巨轮”的考察论述,人的肉体、意志、创造性心灵,命定的躯体,与月亮的对应和感应,发现命定的躯体的法则,巨轮的分析,这些神秘学的知识想必对熟知这些知识的人构成魅力,然而也可能对受唯物主义观浸染的读者构成认知障碍。

“读者想必已对这些锥体感到厌烦,所以在进一步解释之前,我想看看古代是否有相似的计算方式。”叶芝深谙读者的阅读心理,适时地停止他的玄奥叙事,转换叙述视角,在《古代的大年》一节,他以英国诗人弥尔顿创作《失乐园》,维吉尔创作《牧歌第四首》为题,解释亚当被逐出乐园时气候的突然毁灭,论述太阳运行的症候。经由对巨轮所展示的月相的复杂叙述,呈现诗人眼中的天际幻象,即日月星辰对人类的影响,以及与生命的关联。

对于重要的人与事物,我愿意选择在更多维的空间进行观察和认识。如果我们面对一个诗人创作的文本,感觉太过复杂玄奥,那么需要迂回或绕行,站到离它远一点的地方,借助别的光源透视它。炼金术、占星术,螺旋体,我想到此前反复阅读过的两部书,《炼金术的秘密》与《西方神秘学指津》,这是两部以“科学史译丛”为题出版的书,严谨和权威感可以信任,对我们难以理解的事物,在科学史译丛里是普遍性知识。

西方神秘学起源于古代晚期的希腊文化,其标志是希腊哲学与本土宗教传统之间复杂的混合。在希腊化晚期许多作家的作品中,柏拉图主义变成了一种有自己神话和仪式的宗教观,集中于获得一种带来拯救的“灵知”(gnosis),籍此可以将人的灵魂从其物质纠缠和牵累中解放出来,恢复与神的心灵的合一。赫尔墨斯主义者是希腊文化的产物,它的“灵知”说成为通识,“灵性之眼睁开,就会发现神性无形地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

事实上,叶芝是在他的文化历史中思考,在知识系统里寻觅,在那里研习、书写、表达,只是这个传统对唯物主义观浸染的人来说是陌生的,然而对陌生的事物,除多了解和尝试学习,并无良方。当然回避或搁置知难而退也是一种方式。对未知世界的认识,争议由来已久。毋庸置疑,跟人的所知相比,未知是无穷的。有如萨特这样的哲学家,拒绝相信超验世界,将个人意志置于绝对之下强化到极致。我读过《存在主义咖啡馆》,神学哲学家马塞尔1943年写的关于《存在与虚无》的书评,批评萨特的无神论,抨击他缺乏一种伦理哲学,在马赛尔看来:“萨特无法接受恩惠或他人的馈赠”——他暗示说:“尤其是来自上帝的馈赠,但也包括来自同胞的。”

神秘主义与灵知意识源于古希腊,盛行于古罗马。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其杰作《哈德良回忆录》里经由对贤明皇帝哈德良人生旅程的追忆,呈现了古罗马承接古希腊的灿烂文明。闪现在小说空间中的神异之事,天体与星辰与人的命运呼应,招魂术、古法占卜、星运旋转,都可以在小说里看到。“我对二世纪感兴趣,因为在那段极长的时间中,生活着最后一群自由的人类,”尤瑟纳尔引述福楼拜的话说:“从西塞罗到马尔库斯·奥勒里乌斯这段时期,曾出现一个独特的时刻:彼时,众神已灭,基督未现,唯人独存。”

在《幻象:生命的阐释》中,法国作家福楼拜是众多的创造性人格之一。

在书中第二十二项,福楼拜是此项最伟大的文学天才,他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和《布法与白居谢》是此项的圣书,一本描述了对具体而感觉灵敏的心灵的影响,另一本描述了对更重逻辑的、好奇的、现代心灵的影响,在这两本书中,心灵在其范围内穷尽一切知识,而沉于自知无用之中。但问题与其说是相位问题,不如说是方法问题。他是一面“在路上闲逛的镜子”。他是司汤达,具有司汤达所没有的明亮;当我们把他的心灵变成我们自己的,我们似乎在某种奇异、遥远、公正的注视影响下,放弃了我们的野心。

在卷二的第II节《轮子的几何基础》/《螺旋》之下,福楼拜再次成为被解析的标本,福楼拜一直说要写一部名为《螺旋》(LaSpirale)的短篇,可还没动手就去世了。

出现在《幻象:生命的阐释》里的很多作家、诗人、艺术家是我们熟识的,他们作为分析的标本,成为叶芝的观察解析对象。苏格拉底、荷马、但丁、威廉·布莱克、拉伯雷、斯宾诺莎、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莱尔、济慈,等等,这是一个汇聚艺术之星的空间。

那些激越的心灵,沸腾的头脑,燃烧的情感,甚至通神的状态,这些特质构成创造性气质。艺术家的个性和智识的奇崛,读《幻象:生命的阐释》,掠过神秘学玄奥复杂的形式迷雾,我发现这部书实际是诗人叶芝对艺术和艺术史的辨析,是对艺术家人格的分析,它更接近一部心理学著作。区别在于叶芝聚焦于人的命相,集中于月轮。亡者与恒星,个体生命的锥体,死亡之后的生命,幽灵的苏醒,在这些玄奥语句之下是叶芝延展开的更为复杂的叙述。

此书是诗人的长篇艺术评论,然而它的神秘主义外观及玄学的本相,对普通读者构成阅读挑战,因为阅读它需要具备灵识知识,需要对神秘主义和玄学的了解。

“任何相信精灵的人都是疯子”,叶芝的同胞,诗人谢默斯·希尼应该是他的精神知音,希尼在《以叶芝为榜样》里戏谑地写道:“终其一生,以及自他死后,叶芝一直都因其信仰的难以捉摸、因其行为的超然和因其指涉范围的古怪而不断遭到争议。首先是精灵。然后是托斯卡纳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和戈尔韦的大庄园。然后是月相和大轮。”然而希尼也有肯定的句式为叶芝辩护:“他是一位艺术家,献身于美;他是一位魔术师,精于隐秘的力量;他是一个凯尔泰人,带着一条可探入神话深处的升降索。”

写作《幻象:生命的阐释》的时间是在1922年,爱尔兰的内战期间。彼时叶芝背对纷乱时局,沉浸于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化,在这些宏阔的历史深海里泅游,寻找着珍奇异宝。

这是一个诗人内心殊胜的定力。我不能说完全读懂《幻象:生命的阐释》,因为想要完全读懂需要反复研究这个复杂奇异奥义繁复的文本,事实上它或许并不需要读者完全领会,它的存在只是呈现一个事实,即显现一个诗人的智识维度,它的清奇和复杂,它的广阔和幽微的心灵疆域。这是人的精神能量和密度的显现。面对一个复杂又奥义无穷的文本,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和辨析,很多时候思考也是美妙的乐趣。

1939年1月28日,叶芝在法国病逝,终年74岁。1948年9月,诗人的灵柩迁回爱尔兰故乡,葬在斯莱戈耶达姆克利夫,这是一个云雾缭绕的优美海滨之地。

他的墓碑刻着诗人自己题写的诗句:

冷眼一瞥

生与死

骑者,且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