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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有两个面向,一是学术人生,一是现实人生。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哲学界主要研究西方哲学。我在哲学系,学习的课程从柏拉图到黑格尔,每个哲学家构造的庞大体系,最后都要抬出一个虚构的上帝,作为其理论的最后保证。在这种无所不包的思维笼罩下,让人深觉失去了真实的自我。我直到接触了尼采,他的酒神精神和冲创意志给了我重要的人生启迪和巨大鼓舞。后来我教书、研究学问,又从东方哲学尤其是中国的老庄哲学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从尼采哲学到老庄思想的学术研究,是我学术人生的历程。但同时,他们对我的现实人生,有更深刻的影响。

我从求学到教书时期的台湾,是被岛内知识分子称之为“白色恐怖”的时代,笼罩在美国的冷战思维和儒家的道统意识下。1949年后,台湾进入戒严时期,长达38年。民主和自由思想受到遏制,没有言论自由。敢于直言的杨奎、陈映真、柏杨、李敖等作家都受到迫害或被捕入狱。我不久前从台湾的“白色恐怖”基金会得知,当时被捕的政治犯的案件竟然高到13000个,实在让人吃惊。

在美国的冷战思维主导下,蒋介石在台湾一面反 共成狂地推行“白色恐怖”政策,一面以排斥异端的道统意识来宣扬儒家文化。传统文化尤其儒家讲求忠孝,可当时儒家思想被当局严重政治化,成为宣扬严格的封建家长制的片面思想,蒋介石以此来加强他的统治,所谓“移孝作忠,忠于领袖”。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感到很压抑,就进入到尼采的世界里去。尼采有句名言:“上帝死了。”这是对西方传统哲学所做的一个价值转换,引起我很大共鸣。尼采说,“西方传统哲学注入了过多的神学的血液”。我开始借尼采反思西方神本主义及其独断论,对上帝之笼罩一切而无所不包的思维方式进行价值重估。

与此同时,当代西方产生一股存在主义思潮,反省为什么两次世界大战都发生在西方,由此形成了对西方文化危机意识的反思。我也借存在主义思潮,检讨极权宗教信仰的历史根源。因此,缘于对台湾现实政治的不平感,对等级价值体系的不认同,很自然地,我又由尼采的价值观转换进入到了老庄的道的世界。

接下来谈谈从老庄的视角来看当今东西方世界之间异质文化的对话。

《老子》第一章开头就说“道可道,非常道”,落实到现实世界可以这样理解:第一个“道”,是全球设立一些法则;而第二个“道”,是要透过各种方式进行东西方对话,来建立永续发展的准则。

《老子》第二章,谈到“有无相生”,还说在道的世界里“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在现实世界里,对立的关系是相辅相成,不是绝对矛盾的。绝对的矛盾,始终只是相互排斥。所以,不要绝对性地来看对立的关系,要相对地来看待对立的关系。

庄子的《齐物论》说得更为透彻,“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任何事情都有此和彼的对立,在此立场,只看得到自己,看不到对方,都是片面的。此和彼是并生的,好比在今天的全球,东方和西方,中国和美国。所以,不能片面思考,不能搞单边主义。比如说,现在地球暖化,签订《京都议定书》,但是美国不签署,全世界都批评它的这种单边主义。

总结老庄的世界,有两个很重要的秘钥,就是老子的“道法自然”和庄子的“道通为一”。道法自然,就是道遵循自然,遵循自然存在的方式,依据自身的存在方式来自由运行,这体现了“道”的自发精神。道法自然不仅仅强调“道”的自发性、自觉性、自主性,也呈现出“道”的整体与个体之间的互通,“道”是一种共通性,也就是“道通为一”。

今天,全球应该如何对话?我觉得,从热爱生命的角度,尼采可以和庄子会通;在文化上,很欣赏老子的罗素也可以和道家相通。罗素说,西方有三个文化渊源,其中,宗教和伦理来自于排他性和不宽容的基督教传统,所以才会一方面讲自由民主,一方面搞军事演习,这对他们来说不矛盾。美国打伊拉克,打完后说给你们带来了自由。有一天我看电视,有个妇女的丈夫和儿女被炸死了,她在那里号啕大哭,电视正好拍到她,她说:自由是我希望的,但战争带给我的不是自由,而是恐惧和死亡。

所以,我们要记得《道德经》说过的话:“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庄子更是提倡破除自我中心,包括个人自我中心、族群自我中心、人类自我中心。现在全球面临的共同灾难之一,就是地球生命不停被毁损。消费主义的盛行,使得自然环境被严重破坏;人类自私自利的自我中心,不仅影响人与人的关系、国与国的关系,也殃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没有对生态资源做可持续发展的思想,人类将遭遇灭顶之灾。这并不是我们应该走的路子。东西方的思想者们,应该共同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