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张舜徽先生(1911—1992)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文献学家,曾任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历史文献学研究所所长。近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张先生的《壮议轩日记》(整理本),《日记》起于1942年9月24日,止于1947年1月7日,真实地记录了先生在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北平民国学院(抗战时迁入湖南)和1946年入陇任教于兰州大学的这一时期的心路历程,对后人治学有极大的启迪作用。
张舜徽先生读书图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日记》中最为感人的就是先生在艰难困苦中孜孜矻矻、勤勤恳恳的力学苦读的形象。先生深知学术之艰难,如不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永远无法到达学术的顶峰,《日记》中写道:
盖著书之业,谈何容易!必须刊落声华,专一神志,先之以十年廿载伏案之功,再益以旁推广览批检之学,反诸己而有得,然后敢著纸笔。艰难寂寞,非文士所能堪。
在先生心目中,学术是神圣的、庄严的,因此先生立下了“刊落声华,专一神志”的宏大志向,忍受着艰难寂寞,在经年累月的力学苦读中积累着“十年廿载伏案之功”。1942年农历八月十六日(公历9月25日),先生从学院图书馆借得“孙籀庼、俞曲园书数种假之以归”,当夜“夜阅《籀庼述林》至二鼓后”,第二天就将十卷本的《籀庼述林》阅读完毕。据《日记》记载,从1942年的9月24日始,到1943年1月20日止,在一百余天的时间里,先生阅读的著作有:
1.《籀庼述林》十卷 2.《白华前稿》六十卷 3.《铁桥漫稿》十三卷 4.《春在堂全书》二百五十卷 5.《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 6.《南畇文稿》十二卷 7. 《三鱼堂文集》并《外集》十八卷 8.黎劭西《钱玄同先生传》 9.《三鱼堂日记》二卷 10.《谭复堂日记》八卷 11.《四库全书提要》二百卷 12.《显志堂稿》十二卷 13《铜熨斗斋随笔》八卷 14 .《陶文毅公文集》六十四卷 15.《逊志堂杂钞》十卷 16.《江郑堂隶经文》四卷 17.《刘梦涂文集》十卷 18.《姚海槎书七种》七十六卷 19.《清朝经世文编》一百二十卷 20.《汤潜庵集》二卷 21.《国朝文录》八十二卷 22.《小仓山房文集》(含续集、外集)四十三卷 23.《忠雅棠文集》十二卷 24.《汉学师承记》八卷 25.《周书斠补》四卷 26.《魏鹤山大全集》一百零九卷 27.《饴山堂文集》十二卷 28.《巢经巢文集》六卷 29.《逸周书》十卷 30.《苍莨初集》二十一卷 31.《程侍郎遗集》十卷 32.《有恒心斋文集》十一卷 33.《养知书屋文集》二十八卷 34.《左文襄文集》五卷 35.《天岳山馆文钞》四十卷 36.《唐确慎公集》十卷 37.《曾文正公文集》四卷 38.《养晦堂文集》十卷 39.《望溪先生文集》(含续集、外集)三十卷 40.《大学衍义》四十三卷 41.《大戴礼记》之《子张问入官》《文王官人》(背诵) 42.《洪范》《中庸》诸篇(温习) 43.《礼运》《西铭》诸篇(默诵) 44.《吕氏春秋》(温习) 45.《六家要旨》 46.《庄子·内篇》(温习) 47.《庄子·胠箧》(温习) 48.《与孙豹人书》(默诵) 49.《严先生祠堂记》(温习) 50.《荀子·劝学》《礼论》诸篇 (温习)
这个“百天阅读书目”是根据先生《日记》任意截取的,在一百余天里,先生竟然阅读了四十多位清代学者的文集,温习了《吕氏春秋》《庄子》《礼记》《大戴礼记》等经典,背诵了《六家要旨》《礼运》等重要文献,校订了《逸周书》等著作。值得指出的是,除了《清经世文编》、《国朝文录》等卷帙浩繁的著作以外,先生的阅读不是泛泛的浏览,而是“遍加丹黄,从无一字之跳脱”的精读。先生对读过的清人文集都提玄勾要,撮其大略,《清人文集别录》正是在此基础上完成的。在一个战乱年代里,一位中国普通学者在偏远的湖南深山里的“百日阅读书目”,让我们深深敬佩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即便在学术便利、资讯发达的今天,面对先生的百日阅读书目,我们仍感动不已。
《清人文集别录》
这是先生壮年读书岁月的一段寻常日子,没有特别之处。它不是偶然,也不是突击,而是晨钟暮鼓中伴青灯黄卷,兀兀恒年从不懈怠的学术坚持。先生治学不急功近利,不刻意求新,不刻意发表倾动一时之言论,而是以坚韧自励,强调积累,强调坚持,显示了从容坚定的学术自信。先生读书的原则是一以贯之的,其《日记》以陆陇其《戒子书》“读书必以精熟为贵”以自警:
欲速是读书人第一大病。功夫只在绵密不间断,不在速也。能不间断,则一日所读虽不多,日积月累,自然充足。若刻刻欲速,则刻刻做潦草功夫,此终身不能成功之道也。
先生常以《庄子·人间世》“美成在久”激励后学,先生逝世前为《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6期)写下了“美成在久,日进无疆”的贺词,这句话也成了他留给后世的最后格言。与学术上一时间的冲动和激情相比,学术的坚持需要更大的毅力和韧性。从《日记》来看,先生有早晨温习背诵、夜晚阅读写作的习惯,因此,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日记》中 “晨起默诵”“读书至二鼓后”的字样,先生是把自己的整个人生托付于学术事业的,在先生身上我们看到了学术坚持的力量。
日记一页
先生有头痛之疾,《日记》中常常有“头晕身热”“双手冰寒”之类的记载,而先生却从不因此而辍学,以巨大的毅力忍受病痛的侵袭和折磨。1943年4月25日的《日记》记载:
早起头痛犹厉,心神亦昏扰不宁,惟静坐瞑目以将息之。友人阮真邻余而居,力劝余爱啬精神,节劳节思。彼盖见余近来用功甚苦,而为是言也。
先生惜时如金,稍有放松,便痛惜不已,常常自责。1946年27日先生早晨起来诵读袁准《正书》,以为“精言胜意,所在皆是,为三復焉”。上午十时有朋友来访,坐谈甚久。中午,有友人招饮,先生“饮酒独多,幸不及乱”。下午,先生以中文系主任身份参加兰州大学的校务委员会,“议事甚多,至点灯时方散”。晚上,学校设宴款待各位与会者。这个在今天看来非常普通的一天,先生却为虚与应酬、参与俗务而自责,以为“今日扰于杂事,看书不多,不啻虚抛一昼。因感于酒食论辩,甚妨读书”。从仅仅一日的读书不多,先生马上意识到“酒食论辩,甚妨读书”,正因为这样的自警自省,当天晚上“入夜,检览杂书,至三更犹不觉惫”,他是想通过长夜苦读来弥补白天的“看书不多”。值得一提的是,《日记》中如此所谓的“虚抛一昼”,仅此一处,其它所有的时间里先生都在伏案苦读,即便是与人交往,也都是同仁间的切磋琢磨、品艺论学。“少壮工夫老始成”,先生之所以在历史学、文献学、目录学、音韵学、思想史等方面都取得卓越的成就,根本源自于他超乎常人的勤奋和努力。
>节选自傅道彬《君子之于学也 ——〈张舜徽壮议轩日记〉读后》,原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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