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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听到敲门声,是在房子盖好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刚安上院门不久。

我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坑,是奠房基时挖的,有一人多深,坑底长着枯黄的杂草。我想让坑里的草长高长密些。在一个下午,我挖了一截渠,把小渠沟的水引到坑里。这个大坑好像没有底似的,水淌进去冒个泡就不见了。我也没耐心等,第二天也没去管它。到了第三天中午,我正收拾菜地,院门响了,我愣了一下。院门又响了起来,比上次更急。我忙扔下活走过去,移开顶门棍,见一个扛锨的人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是你把水放到坑里的?”

我点了点头。

“我的十几亩地全靠这点水浇灌,你却把它放到坑里泡石头,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那架势像要跟我打架。我害怕他肩上的铁锨,赶紧笑着把他让进院子,摘了两根黄瓜递给他,解释说,我以为水是闲流着呢。水在房子边上流了几年都没见人管过。

“哪有闲流的水啊。”他的语气缓和多了。

“老早以前那水才叫闲流呢,那时你住的这个房子下面就是一条河,一年四季水白白地流,连头都不回。后来,来了许多人在河边开荒种地,还建起了村子。可是,地没种多少年,河水没了。水不知流到哪去了,把这一带的土地都晾干了。”

他边说边巡视我的院子,好像我把那一河水藏起来了。

“那你觉得,河水还会不会再来。”我想起那个放羊老汉的话,随便问了一句。

他一撇嘴:“你说笑话呢。”

我一直没有顺着这条小渠走到头,去看看这个人种的地。不知道他收的粮够不够一家人吃。春天的某个早晨我抬起头,发现屋后的那片田野又绿了。秋天的某个下午它变黄了。我只是看两眼而已。我很少出门。从那以后来找我的人逐渐多起来,敲门声往往是和缓轻柔的。我再不像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门被人敲响时那样慌忙。我在一阵阵的敲门声中平静下来。有时院门一天没人敲,我会觉得清寂。

我似乎在这里等待什么。盖好房子住下来等,娶妻生女一块儿等,却又不知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门响了,我走过去,打开门,不是。是一个邻居,来借东西。

门又响了。……还不是。是个问路的人,他打问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邻居家的门响了。其实那段岁月里我等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只是我自己浑然不知。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懂事而可爱。妻子完全适应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闲散、懒惰和寡言。我开始了我的那些村庄诗的写作。我最重要的诗篇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完成的。

有一首题为《一个夜晚》的小诗,记录了发生在这个院子里一个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着了

妻 这个夜里

我听见我们的旧院门

被风刮开

外面很不安静

我们的老黄狗

在远远的路上叫了两声

我从你身旁爬起来

去关那扇院门

我们的院子

有一辆摔破的老马车

和一些去年的干草

矮矮的土院墙围在四周

每天进来出去

我们都要把院门关好

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

我们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没有更多东西

放在院子

妻 这个夜里

若你一个人醒来

听见外面很粗很粗的风声

那一定是我们的旧院门

挡住了什么

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

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块儿出去

看刮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几片很远处的树叶

落到窗台

你和女儿高兴地去捡

许多年后,重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被感动了。这个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变得那么重大而永恒。读着这首诗,曾经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