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拖拉机库当宿舍
我们到北大荒第一天晚饭吃的是迎客面。饭后就召开了全连大会,连长开门见山地说,今天全连大会的目的是欢迎刚刚来到连队的北京知青们,他说完带头鼓了几下掌。我们挺高兴,不由自主地跟着鼓掌。我突然发现除了刚来的同学在鼓掌,并没有多少人响应,场面有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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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连长除了这句话和欢迎我们有关系,别的话都是布置第二天割麦子的任务,哪个班负责收割某某地块的麦子。
后来才知道,之所以欢迎的掌声七零八落,是因为连队的老职工们对知青们一批批的到来,至今已觉不新鲜。
此前,1968年毛主席6.18批示刚刚传达下来不久,连里迎来了第一批北京知青。老职工们对未来充满希望,欢迎场面很热烈,那批北京知青们也热血沸腾。
隔了一个月后,来了一批上海知青,又隔了一个多月来了一批哈尔滨知青,欢迎的阵势逐渐减弱了。1969年3月珍宝岛事件之后一个多月,来了第二批上海知青,我们是来到6连的第五批知青,也是北京来的第二批知青。连里男女老少一共600多人,知青已经占三分之一了。
老职工们后来告诉我们实话,连里一年前麦收时宰一头猪可以吃三天肉,现在每天宰一头猪都不够吃。你们这些小知青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很显然,他们心里并不欢迎知青们,是他们违背了毛主席的教导“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知青)去”。
北大荒的第一天真是令人难忘,连里的欢迎会还没有开完,我们的箱子就到了。连长宣布散会,老知青们帮着我们把箱子连拖带抬折腾到宿舍。
我发现,没有用草绳缠的木箱表面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甚至有个别知青的木箱还被摔坏了,带来的东西丢了不少。这无疑会影响我们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决心、信心和力度。
我将自己木箱上缠的草绳拆掉,成了众多箱子最闪亮的一个,在月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这个“重点文物”保护得完好无损。
我们男生住的宿舍确实很大,原来是一座拖拉机库,可以同时开进来五六台链轨式拖拉机进行维修。这种拖拉机在北京往往被称为“铁牛”。我们的宿舍就是冬天用来维修“铁牛”的,现在是麦收时节,“铁牛”是麦地里的主要劳动工具,全部出动了。
这个机库闲着也是闲着,便用作了我们的临时宿舍。这宿舍的东西大门临时钉死了,留着南大门进出人。大门很宽,两扇门板是用一些破木板钉成的,每扇门板就是一扇普通宿舍门板的宽度。
奇怪的是,大门和门框不是用合页固定开关,而是将门板与门框用铁丝缠了上下两道,就好似牛圈的木栅栏。即使关上了大门,门缝大得足可以钻进来一条狗,因此这种大门永远不可能关严。
为什么能钻进来狗,因为连里的狗太多了。这里家家户户都喜欢养狗(当然不是宠物狗),有的人家甚至养着七八条狗。养狗一来可以看家护院,二来狗不用专门提供饲料,三来老职工一家逢年过节宰一条狗,可以吃好几天,因此养狗就是无本生意。
我们吃饭的时候,也是狗最开心的时候。食堂里总有一些狗活蹦乱跳地窜来窜去,它们不与人争食,专门捡饭后的残渣余孽果腹,这已经够它们饱餐一顿了。
我们后来才知道,这些狗也常常跑到猪圈与猪争食。狗比猪的智力强多了,这些狗倒都吃得肥头大耳。老职工家里喜欢养狗不养猪,是考虑成本和效益的最佳选择。
连队里狗很多,有一件让我们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后怕的事,这些狗都是没有打过狂犬疫苗的,一旦人被疯狗咬了,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不过,狗想吃的美味佳肴太多了,当时还没有听到人被狗咬的事件。
我们的宿舍如果把东西门打开,“铁牛”进出挺方便,两边还能有富余的地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车库就像是一座有房顶的牛圈。
我们同学中有人觉得这宿舍不严实、不安全,大门形同虚设,便一边开箱拿被褥,一遍唠叨着,发泄着不满情绪……
有老知青用朗诵的声调大声调侃道:“为人进出的门不用锁,为狗进出的门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请进来吧,知青们,来这里可以扎根啊……”居然有人敢篡改革命烈士诗歌,却无人制止,难道是天高皇帝远?
老知青告诉我们,这宿舍大门平时是不关的,晚上睡觉时也只是虚掩着。夜里想小便的人挤出去很方便,倒省去了开门关门的麻烦。白天这宿舍(机库)的大门就一直开着。
大宿舍屋顶很高,屋里已经钉成了南北双层大通铺,铺宽约两米,长30多米,南北大埔中间有两排与双层大铺一样高的木架子,是知青们放箱子和洗漱用具的。这宿舍之大,足足可以住上百八十人。
现在下铺已经住上了一些以前来的老知青,上铺还空着,应是给我们留着的。由于房子高大,还显得宽裕,上下铺的人都可以站在铺上挺胸抬头走来走去,不必弯腰弓背。
看来连里领导还是有先见之明。我们这批知青一来,就将上铺的空位子挤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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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快就确定了铺位,有些老知青忙着和我们一起搭蚊帐,铺被子,我们新来的知青很感动。同是知青,心是连在一起的。
【2】蚊帐里面最安全
我们急急忙忙洗洗漱完就钻进了蚊帐,蚊帐里最安全,因为这里的蚊子实在凶猛,令人防不胜防。来到这里吃了一顿饭,开了一个会,现在每个人的裸露的部位已经被咬了很多大包小疙瘩。即使隔着一层单衣也不能阻止蚊子的侵袭,有人被咬的部位已经红肿。如果再不钻进蚊帐,整个人就会变成发足了火候的大面包。
我躺在蚊帐里才感到不被蚊子咬的生活来之不易,可是我们中却有人认为北大荒很冷,忽略了北大荒还会有蚊子的问题,因此没有带蚊帐。
马大海便是这样的人。他今天只能挤在同学的蚊帐里,第一件事就是抓紧时间给家里写信,赶快给寄蚊帐来,否则只能给蚊子当作美味佳肴,性命难保。
我们住的屋子由于是拖拉机库,屋顶上没有吊顶,也没有铺油毡,只铺着一层水泥瓦。可能是盖房的人手脚重了点,踩坏了一些瓦片,我躺在床上,顺着坏瓦的缝隙就能看见外面世界的夜空。
空中的星星在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月亮弯弯,和前几天在北京看见的月亮没有两样。我想到那首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所唱的:“夜色多美好……”北大荒的晚上夜色不错,不知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没有蚊子。
我感到这里的一切虽然谈不上多么美好,确实很新奇,别有一番滋味。周围躺着的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同学们,下铺躺着去年来的几位上海老知青。他们割了一天的麦子,已经很累了,躺到床上后不久就渐渐地睡着了。紧接着呼噜声开始响起来,逐步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少到多、以点带面,此起彼伏,南铺北炕、上铺下炕的人用呼噜声遥相呼应。
与屋里呼噜声相呼应的是屋外的那些癞蛤蟆也叫了起来,屋里屋外组成了一首呼噜蛙叫奏鸣曲。这奏鸣曲又好似催眠曲,躲在蚊帐里的我们朦胧中感到了一种田园般的诗情画意。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突然感到身下有一股凉兮兮的东西将我搞醒了。我伸手一摸褥子的左面边缘,湿乎乎的,心想,这是谁尿了床,居然蔓延到我这边来了。
我急忙将被褥朝右边挪了挪,褥子下面是芦苇编成的炕席,如果有谁尿床,应该是往下流,而不是蔓延横流。我仰面朝天,瓦片上面的星星和月亮都不见了,美丽的夜空逃得无影无踪。
大宿舍里人们的呼噜声依然如旧,屋外的蛤蟆还在欢快地鸣叫着。我静了静神,想到周围是曹闻和米来利两个好朋友,到底是他们谁尿了床?
突然,我听到“啪、啪”的声音。声音虽不大,却非常有节奏,一声一声地响在褥子边左面的炕席上。我悄悄地将手伸过去,想摸一摸到底是什么。“啪”的一声,一滴水落在手背上。
我顿时明白了,这水是从房顶上落下来的。屏住气息听了听,原来外面已经悄悄地下雨了,雨水顺着破瓦片的裂缝滴下来。我赶忙把旁边打呼噜的曹闻叫醒,告诉他这里漏雨,尽量往旁边靠一靠。
他揉着眼睛嘟囔着,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去了。我顾不上跟他解释,急忙爬起来钻出蚊帐,黑灯瞎火地摸过去,想顺着床边上的立柱轻手轻脚地下地找我的洗脸盆,拿上来接雨水。
我还未摸到上床时脚蹬的立柱,下铺的上海老知青王自忠突然翻了个身轻声问我:“是漏雨了吧?”这声音吓了我一跳,原来他已经醒了。
我轻声 “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从枕头下拿出手电筒打开,轻轻地对我说:“别着急,上铺原来放着一个小痰盂就是接雨水的。”
我顿时明白了,昨天我们铺床时看到上铺摆着个小痰盂,哪知道它是老知青们特意放在那个漏雨的地方接雨水的。
我说:“今天收拾床铺时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王自忠说:“明天再找那个小痰盂,你先用洗脸盆接着点雨水吧。”说着话,他便下了床,拿了一个脸盆递给了我。
这时北床的上铺也有人下床拿洗脸盆回上铺接雨水,大宿舍里一阵骚动,不断有人发牢骚,甚至骂上几句痛快淋漓的解气话。因为没有人接话茬,嘈杂声渐渐地平息了。
接着,我开始不断听到从瓦缝中滴下来的雨水轻轻地砸在脸盆里。这种声音很有节奏,应该和屋外的雨水是一个节奏,应该是带有催眠的意味。我听了一会儿,就觉得很乏味,睡意就上了头……
这几天火车轮船汽车一路颠簸,也许是太疲劳了,很快我就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什么都没想,连个好梦都没做成,却被一阵讨厌的钟声敲醒了。有人在骂半夜为什么敲钟,搅了自己的好梦。
王自忠告诉我们说,这钟声是代替起床号的。我睁眼一看,虽然不是阳光明媚,天却已经亮了。尽管头昏沉沉的,还是要爬起来,今天可是参加革命后工作的第一天。
再说,昨晚连长在大会上公开讲了,今天给我们新来的知青每人发一件武器。还是武器的诱惑大,我们怎么能再赖在床上不起呢……
我刚坐起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顶棚的水泥瓦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啪!啪!啪!”乱响。身旁的洗脸盆里一家不是“滴答”声了,而是变成了一条水线。洗脸盆的雨水已经快满了,我赶忙下地去倒水。
却发现屋外下着大雨,雨点大、雨水急。天空就像一个大筛子,筷子般粗细的雨水一股劲儿地朝大地上倾泻下来,又好似从天上扣下来的一锅面条,落在地上激起一串串似乎永不破灭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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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模仿着老知青的样子,用脸盆接了点雨水洗了把脸,牙就免刷了。没有雨衣或雨伞,离食堂有50多米远,冒雨跑到那里就会被淋成落汤鸡,我们一帮新来的知青只能在屋里等着,看看今天发给我们什么武器。
【3】兵团战士新武器
暴雨渐渐的小了,变成了毛毛细雨,无声地落在大地上,天色依然阴沉沉的,将我们的情绪也搅和得阴沉沉的。
这时不知谁突然提起今天要发武器了,此话一出,大家顿时兴奋起来,心里又变得美滋滋的了。
我们学着老知青的样子,冒着毛毛细雨急忙奔到大食堂吃早饭。
我们吃完早饭,雨也停了,老知青们拿着镰刀陆续下地了。我和同学们聚在屋里继续闲聊,想象着即将发给我们的武器是个什么样子。大家正聊得起劲,就听屋外有个公鸭嗓音大喊:“新来的知青快出来吧,快来领武器啦!”
我们呼啦啦争先恐后蹦下床跑出屋,看到门外的破柳条筐里是一堆镰刀。穿着雨衣和长筒雨靴站在筐边的是昨晚上开会时声称今天发给我们武器的连长。他笑眯眯的指着筐里的镰刀对大家说:“这就是今天发给你们的新武器,每人一把,现在你们就跟着技术员下地吧。”
我们顿时目瞪口呆,如张飞穿针线——大眼瞪小眼。我们梦中的武器是枪,怎么突然变成了割麦子的镰刀,而且还有不少镰刀上锈迹斑斑。其中有一些镰刀的刀刃一副豁牙锯齿状,看来很久没人用过了。
这“武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很多人简直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蒙了,傻了,呆了,愣愣地僵立在宿舍门口。
几秒钟后,有人还不死心,疑惑地指着镰刀问连长:“这就是发给我们的‘武器’吗?”
连长:“啊!”了一声点点头,依然笑眯眯的,满脸的皱纹似乎透着淳朴,堆积在一起又有点扭曲变形,好像是嘲笑,笑里好像藏着刀,藏着很多的镰刀,还是一把把豁牙锯齿状的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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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位同学受不了这种沉重的精神打击,也不拿“武器”了,捂着脸转身跑回宿舍,趴在床上大哭起来……来源:秋和随笔(感谢何老师荐稿)
作者:王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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