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刀99
写在前面:重庆,牛角沱嘉陵江大桥离江面有多高?至少50米。跳下去能生还吗?几乎不可能。即便是全尸,五脏六腑也给摔烂了。
作为唯物史观者,我们不忌讳谈这个话题。从1966年大桥建成起,58年过去了,到底有多少人从桥上告别人生?虽有数据,但秉持职业道德,我们不能说。
今天要说的,是唯一跳桥后的生存者,一个17岁的少年。他有怎样的疼痛?彼时,我们还在老东家重庆晚报当记者。
“你有手绢吗?”这是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演说时的一个设问。它关乎亲情。
“这是每天早上我上学前,妈妈在家门口问我的问题。”赫塔·米勒回忆说,“我从来没带手绢是因为我总要等妈妈的问题。
手绢证明妈妈每天早上都在关心我。一天剩下的日子,就只有我自己关心自己。”
于是,“你有手绢吗”,成为亲情的间接表达。
生活在齐奥塞斯库时代的赫塔·米勒未必幸福,但她有亲情。
亲情让她即或遭遇最不公正的待遇,也能有自己的坚守,不放弃,更不会轻生。
并以文学为刺,戳破暗夜一角。
而许多中国孩子,似乎还缺少这样一条“手绢”。
不,不是他们没有亲情,更不是他们的父母不爱他们,而是他们在青春期暗夜的喘息,人们没来得及去认真倾听,或没听懂.....
这是一个严肃话题,下笔得慎重。
我们记录下来,并写下自己的思考。
十多年前夏天的凌晨,一个17岁的少年小陈,愤怒地冲上牛角沱嘉陵江大桥,纵身从50米高的桥上跳下。
万幸,他没死,后获救。
奇迹在于,自1966年这座大桥建成后,绝望的跳桥者除小陈外,无一生还者,那桥毕竟太高了,堪与旧金山金门大桥比。
正是鲜衣怒马的年龄。少年为何怒、为何要求死?
采访中,与他面对面时,他的回答令人吃一惊:
“我就是要以死来报复父亲。”
少年口气平静。他身高1.78米,姓陈,读高二。
为那纵身一跳,他住院3天,花掉3000元医疗费,“胸椎第七八节粉碎性骨折,现在腰还不能弯。”
他平静得像说别人,“在病房里,我读了市内所有报纸写我的新闻,不相信那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接着又调侃:“报上登我的照片太丑了,不上镜嘛!”
我们单刀直入:究竟为什么跳?
他没接茬,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走。
“我看起来很阳光,其实内心很痛苦。”
又说,痛苦的根源是与父亲的紧张关系。这成了他跳桥的诱因。
事发当晚11点,经营烟摊的父亲收摊后,要少年帮着搬东西回家,“我说先去网吧找姐姐,回来再搬吧。哪知父亲认为我是抗命。”
于是先回家的父亲将房门紧闭,“我在门外苦苦乞求,他不开,还说:出去耍个够噻,不要回来!我说你这不是逼我去死吗?”
“要死就去死!”父亲回了一句。
“你要我死,我就死给你看!”少年哭着直奔大桥。
“我当时已经想横了。”他脱掉拖鞋,右脚跨上桥栏杆。
“当时心里很紧张,脚下黑得深不可测,跳还是不跳?”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渴望有人来劝阻,可夜深人静,哪有半个人影?
“于是我眼睛一闭,跳了。”
他跳得也真寂寞。
很多年后的2024年4月,“胖猫”在重庆跳桥后,长江大桥上的鲜花、奶茶、可乐等堆得扎断了人行道。参见(胖猫与他跳江的重庆长江大桥)
人们怜悯胖猫的痴情与悲惨。
鲜花汹涌,谴责如潮。
小陈却没这份哀荣。
其一,他没死;其二,那时网络不发达,报纸也只给了他巴掌大的报道。没多少人关注。
好在,上天却没收留他。
“我喜欢游泳,在游泳馆时,最爱模仿电视上的跳水动作。”
采访中,小陈平静地说,“落水前我习惯性地将全身关节打直,做了个像跳水运动员的姿势......这也许是我能捡回一条命的原因吧。”
问他:就为父亲那句话,值得以死来报复么?
他答:也不全是。只是一直觉得,活得没劲。
小陈5岁时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后,一家五口的蜗居仅30平方米。
局促的空间与生活的压力,让父亲对儿子很粗暴,“他是情绪化动物,脾气暴躁!”
久之,父子交流越来越少,与母亲的交流也很有限。
母亲开出租,早出晚归,“我住校。老师只关心成绩,尽管同学中有一小半父母离异了,但大家都不说家事,说多了会被认为太婆婆妈妈”。
那么将来呢?小陈叹了一口气,决然地说:“好好活着,力争早点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
离开家,竟成为17岁少年最迫切的愿望。这是他内心的疼痛。超乎肉体。
十多年过去了,少年也是奔四而去的汉子了,他考上大学了吗,离开重庆了吗,抑或,是考编上岸了呢,还是仍处于灵活就业状态?
没有联系。也没法联系。
一生中匆匆告别的生与死,就像路途上凋谢的花,看不过来,也无法捡拾。
从表象看,少年不就因为父亲一句话吗?犯得着以死相争?
也就在那年夏天,渝中区一个初中女生因为老师一句骂,当即从教学楼跳下。
16岁的少女,在水泥地上绽开成一朵再也拾不起来的红花。
我没参与报道,但从报社编前会上知道了这事。
相当时期以来,无论媒体还是民间,要么把今天的少男少女说得幸福像花儿一样,要么描绘成没心没肺的一群,好像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小皇帝,衣食无虞,悠闲自得。
其实,每一代人都有他们的局限、困惑和不容易。
他们遭遇的压力、希冀和失望,或许并不比当年的我们少——从7岁上一年级开始,就背上沉重枷锁,学业,补习,作业,期待及似乎看不到尽头路。
所以才有了高考结束那一天,撕碎课本的漫天一撒。
他们在青春暗夜里的喘息,我们未必能听见。
但长期以来,他们被灌输了太多心灵鸡汤。它温馨地麻痹着神经,以至关于挫折、关于失败、关于孤独、关于生活的美与残缺、关于苦难等等,他们知之甚少。
以至当青少年自杀成为公共事件后,社会脆弱的干预机制,给了我们诗化的说教迎头一记闷棍!
热爱生命,珍惜生命!是永远无可置疑的命题。
但生活远不是鸡汤。它的冷峻与严酷,它的坚硬与悴不及防,常常给你我当头棒喝。
虽说,这已经不是赫塔·米勒的少女时代,但仅有手帕是不够的,仅靠亲情也是不够的。所有的关爱,都必须爱在节点上。
至于这节点,你只能自己去找了。
否则,青春无知,知时,一切都已憔悴。
虽说,我们都会死亡,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真正地活过。
献上赫塔·米勒的诗,作为本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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