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啸林在英租界完全是一筹莫展之时,杜月笙在十六铺却干得风风火火。
乌木开泰的突然死亡,使得没有人再敢于挑战黄金荣的权威,这为杜月笙开展工作创造了一个相当完美的外部条件。
而他在人际关系协调、处理方面多年历练出来的才能,更是让各路人马和衷共济,极大的提升了大家的工作效率,差错率则越来越低。靠土吃饭的众土商和土匪,无不对他心悦诚服,一时间水果月笙已隐然成为了大家公认的话事人,或者也可以说是行业协会的头儿。
这样,再说起杜月笙的工作就变得很简单:无非就是按比例收取土商的保护费,按时把他们各地运来的烟土从码头上安全运送到最终目的地;同时搞好和同行的关系,大家一起,有福争取同享有难尽量同当。
当把这些全部理顺了以后,杜月笙盯上了法国军舰上的烟土。没错,法国军舰上除了水兵,还有烟土。当然,法国军队纪律严明,他们自己不吸食鸦片,走私烟土只是为了赚钱。军队武装走私,自然有恃无恐,哪里有保护费的概念?再说也没人敢找他们收呀!
杜月笙也不敢,但他觉得这不公平——凭什么我们中国人要交保护费你们法国人就可以不交?主要也是看出法国人的陆路运输实在是漏洞百出,杜月笙决定给他们一点教训。
当然不方便硬抢,那就偷。实事求是的说,从十六铺码头到长浜路法国兵营,这段路不短,自然就给了偷土者许多可乘之机。而法国兵也不争气,这也难怪,他们本身就是一支腐败之师,有战斗力才怪——搞不清楚晚清政府和老外究竟打了多少仗,反正打一场输一场,往往都是大败亏输,唯一胜的一次,就是在越南打赢了法国人。
杜月笙手底下不乏专业人士,偷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少的时候一两箱,多的时候五六箱,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有一次,法国兵的150箱烟土,竟然被他们偷走10箱。损失太大,法国军方不干了,要求租界当局给个说法,这事儿又落到了黄金荣头上。
巡捕房受到的压力太大,索性要求黄金荣限期破案,三天之内如不能把10箱烟土找回,就地免职。黄金荣只好忍痛交还了烟土,同时对领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军队武装押运居然也被偷,按说这事儿不归我们管。这次江湖上的朋友给我面子,货找回来了,下一次,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按照金廷荪的设计,黄金荣让杜月笙不要停手,接着偷。就这么偷来偷去,法国人受不了了。这时,黄金荣向他们提出酝酿已久的建议:何不把军队走私来的鸦片交给中国人包销?并提出了具体方案:由黄金荣负责联系中国商号包销;法国军方按市场批发价给商号供货;双方现金现货交易;交货地点在码头,一旦交货,安全事宜完全由商号方面自行负责。
法国人钱一分钱不少挣,还少了运输的折腾和被偷的损失,这通常是要烧许多年香才能发生的好事。法国人不傻,焉有拒绝的道理?当即授权黄金荣去办理。
黄金荣早和金廷荪商量好了怎么办。公司自己做,当然黄金荣只能在幕后操纵,日常事务由金廷荪出面打理。为了规避资金风险,在金廷荪的强烈坚持下,黄金荣同意再拉一个股东入伙,林桂生推荐了金刚钻阿金。
金刚钻阿金是十六铺一带大名鼎鼎的富孀,老公生前开珠宝店,家财万贯,死后阿金继承了这份事业,她很有经商天赋,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
阿金和乌木开泰的太太、上海滩女流氓老大施锦绣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因为这层关系,和林桂生也很有交情,再一看这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开开心心就入了股。贩毒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阿金只想赚钱,不愿卷入太深,于是派了她的女婿、也是乌木开泰的堂弟范回春做她的代表,在公司里负责管理财务。
公司取名“三鑫”,“鑫”的三个金,分别代表了黄金荣、阿金和金廷荪。当时整个中国社会的文化水平较低,大部分人根本不认识“鑫”这个字,加上这公司名声太大,规模也太大,索性都管它叫“大公司”。
三鑫公司设在维祥里,黄金荣做主包下了整条弄堂。弄堂口装上大铁门,由安南巡捕日夜把守。弄堂内设三道铁栅栏,每道都有打手看管。里面一共五幢大房子,第一幢作为写字楼兼员工宿舍,剩下四幢全部当作仓库,用于存放鸦片。
三鑫公司主营业务是包销鸦片,当然不会只包销法国军舰走私来的鸦片,而是来者不拒,谁的货都受理。因为幕后老板是黄金荣,更有法租界当局、法国军方的背景,大土商都愿意把货交给三鑫,公司生意之兴隆不问可知。
公司另外还有两大收入来源,一是经办鸦片保险业务,保费很高,是货款的10%,一旦货物被抢,公司会照价赔偿,从不抵赖。这个保险是非强制性的,你可以不买,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有事,但偶尔确实会出事——亡命之徒任何时候都总是有的嘛。当然,大部分的麻烦都是由杜月笙受命制造。所以这项业务开展得很好,公司因此财源滚滚。
另一项也是经常性业务,就是代巡捕房征收烟捐——向“燕子窠”(鸦片烟馆)收取烟枪执照费,烟馆因此换来合法身份。当时整个上海滩包括法租界的烟馆,就像现在成都的麻将馆一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多如牛毛,每家烟馆都有几支到几十支甚至上百支烟枪,三鑫公司每支烟枪按月收取执照费几毛钱,后来涨到两块钱,这笔收入的分成着实可观。
当然会有烟馆少报烟枪数,黄金荣对此自有办法,他特意派马祥生抽调黄公馆一批打手四处巡查,检点各烟馆的烟枪执照,一旦发现少报瞒报,轻则罚款,重则吊销营业执照,甚至打人砸馆,像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敢耍这种小聪明。
可惜花无百日红,三鑫公司红火了不到三年时间,遭遇到了一大致命的危机。
原来法租界烟土行业合法化后带来一片畸形繁荣,极大的刺激了英租界。英国人讲究法制,又好面子,没搞合法化运动,但经过相关利益集团上下活动,租界当局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由他们去了,烟土经济由此从地下走到半地上。
英租界面积比法租界大得多,市场自然也要大得多,法制环境、社会治安和经商氛围更是远在法租界之上。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各大烟土商用脚投票,纷纷把重心转向英租界,以至于那边的潮州帮大土行发展越发迅猛。而法租界这边,因为淞沪护军使衙门(相当于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强行介入,则连货源都成了问题。
这事儿是这样的:鸦片进入租界,其中有一条必经之路,也就是从吴淞口到高昌庙、龙华,全部是淞沪护军使的地盘。当时的淞沪护军使是皖系军阀卢永祥,卢将军非常眼红贩毒这个暴利行业,很想掺和进来,可毕竟是一介武夫,地方上的人事都不太熟,加上这个行业到底很不体面,而当时舆论相当开放,军阀内部直、皖、奉系三足鼎立,对千夫所指的事情多少都有所忌惮。当然最关键的是,土商们因为大本营大多在租界里,不太需要卖军阀的面子,所以这事儿卢永祥没法干。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卢永祥到底还是想出了办法。他以军队为后盾,调动起了以前因为查禁走私食盐而成立的水警营、缉私营,赋予了他们查禁鸦片的新使命。名为查禁,实际是罚款或者没收吞入私囊这是毫无意外的。这样,卢永祥及部下虽然不能发大财,总算也分了一杯不小的羹,只是苦了黄金荣——贩运烟土的路被堵死,保护费没法收不说,就连三鑫公司的货源都日紧一日,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和黄金荣一样,英租界的烟土总护法沈杏山探长也不认识卢永祥,但他人脉广,肯花钱,早早渗透进了水警营和缉私营,两个营的营长都是他的铁哥们儿。他的货畅通无阻,英租界自然就歌舞升平,就连法租界的烟馆都纷纷前往英租界的土商那里进货。黄金荣除了干瞪眼,毫无办法。
法租界的瘾君子们比黄老板淡定,货是哪里来的他们不关心,就算这边价格暴涨乃至断货他们都无所谓,大不了多走几步到英租界那边去过瘾,就当是锻炼身体好了。可黄金荣哪里受得了?一方面官府那边的例规钱不能少,另一方面没有货他从哪儿去挣钱来填这个窟窿?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金刚钻阿金见形势不妙,坚决要求撤出股份,退出三鑫公司,财务主管范回春自然跟着丈母娘走了。三鑫少的何止是一金?黄金荣、金廷荪哥俩眼看就要变成民国版的雷曼兄弟。
——虽然黄金荣一度恨不得想做掉金刚钻阿金,阿金后来还是怡然自得的过完了她锦衣玉食的一生。这是因为她有个好女婿。范回春知道黄金荣不会放过他们,离开三鑫后不久,趁着上海县长换届,通过多方活动,花5万元买到了这个位置。
虽然只干了七天,毕竟也有了地方首长的履历,令黄金荣不敢乱来,只好作罢。后来为了示好,黄金荣还让儿媳李志清拜范回春为干爹,两家由此结为至好。
危急关头,黄金荣想到了杜月笙。
杜月笙同样很烦躁,整天茶饭不思,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怎么收拾沈杏山。
现在我们应该介绍一下沈杏山这个人。沈杏山是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同时也是黑道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土源纷纷涌入英租界,除了英、法两租界在软硬环境上的巨大差距外,技术环节上,沈杏山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和身边的另外七个兄弟,季云卿、杨再田、鲍海涛、郭海珊、余炳文、谢葆生、戴步祥一起,搞定了水警营、缉私营,也就开辟出了一条“鸦片之路”,有胆敢黑吃硬抢者,他们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使得烟土运输往英租界不仅安全而且高效。这八个威名赫赫的好汉,手下弟兄众多,人称八股党,沈杏山是他们的老大。
此时,鸦片走私与时俱进的改了玩法,小土商因为资金不够,固然还只能走传统路线,依托于杜月笙等人的货运保护;大土商们嫌这么做没效率,他们干脆包租远洋货轮,直接从波斯口岸运送烟土到上海,10万元一艘的价格,在他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所谓“鸦片之路”,是指远洋货轮到达吴淞口外的公海后,沈杏山他们利用缉私营,在岸上戒严,并用全副武装的小艇,驶往公海接货,然后再驶回高昌庙附近的的江边码头。顺便说句,淞沪护军使衙门最早就驻在高昌庙,后来才搬到龙华。这个高昌庙,就是现在炙手可热的上海世博园所在地。从码头经高昌庙、龙华进入英租界,前面说过,沈杏山在这里依然畅通无阻,最大限度的保障了土商们的利益,大家无不对他交口称赞。
可惜这只是沈杏山的“鸦片之路”,而不是黄金荣的。这两个在各自租界呼风唤雨的黑老大探长本是点头朋友,生死存亡之际,黄金荣也曾找过沈杏山,希望能分享他的关心,以便进入有饭大家吃的大同世界,不想被一口回绝。黄金荣很生气,就找来了杜月笙,看看他有什么脱困之招。
杜月笙也没什么好招,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打沈杏山的主意。肯定不能再去求他,正面火拼也不行——这个事情,从始至终沈杏山没做错什么,如果火拼,黄金荣将师出无名,道义上说不过去;更重要的是,沈杏山同样势力强大,黄金荣根本没有多大把握。
杜月笙想,那也不能无所作为呀!干脆偷丫的,抢丫的!这么做,一来多少可以缓解一下货源的紧缺,二来也可以影响到沈杏山这个巨头在行业里的威信。黄金荣想想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支持杜月笙这么去干。
最开始干得很不顺利。沈杏山的人马实在是训练有素,以至于杜月笙手下的弟兄连偷都难得偷到几箱,更别说抢了。实际上,他们不仅什么都没抢到过,反而有不少弟兄因此受伤。
杜月笙很窝火,决定招兵买马,建立自己的干部队伍,大干一场。他首先找来了顾嘉棠这个杀手级的老朋友,另外几位,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个个身怀绝技、能拼善打却又一时不太得意,常有怀才不遇的愤懑,所以虽然之前跟杜月笙交情不算很深,但一经召唤,立即欣然来投。至于杨启棠、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他们同是卖力气的工人出身,身材魁梧,胆大妄为,早就对江湖中人的气派和生活方式心仪不已,能够跟随杜月笙打天下等于是圆了他们的一个梦。
杜月笙招来的这几个帮手,正好也是八个人,后来人们就统称他们为“小八股党”,而沈杏山他们则被改称“大八股党”。当然,这大小两个八股党,是真正的死对头。
小八股党的加入,使得杜月笙的工作开展起来容易了许多,基本每次都能抢到一些烟土回来,初步迈进了贼不走空的至高境界。沈杏山大概也知道这些事儿是黄金荣手下的人干的,不过他懒得理会,毕竟丢失的那点烟土在他眼里太微不足道,不值得也没工夫去追究——数钱还数不过来呢。
没错,对手防范太严,杜月笙他们无论怎样努力,甚至杜月笙自己亲自出面,买通了大八股党之一的谢葆生做内应,依然无济于事,抢到的烟土怎么也多不起来,杯水车薪,连惨淡经营都远远不够,黄金荣整天唉声叹气,杜月笙的心情同样相当灰暗。
就在这时,张啸林兴致勃勃地来找杜月笙。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出好戏将要就此上演。
真是风水轮流转。张啸林被黄金荣打入冷宫无所事事一段时间后,正在心灰意冷,无意间听说他在浙江武备学堂的把兄弟张载阳、夏超、周凤岐都已经成了气候。夏超官拜浙江警察厅长兼杭州警察局长;周凤岐是浙江省警备司令部总参议;张载阳更是了得,出任浙江省军第二师师长,驻军杭州。
此时的上海,名义上归江苏管辖,实际上却是浙江军阀的势力范围。张啸林分明已经看到,自己的未来不再是梦,他决定要认真过好每一分钟。
张啸林正在琢磨该如何跟几位旧日兄弟重新搭上线,浙江政界发生了巨大的震动,震源是浙江督军(相当于浙江军区司令员)杨善德,他死了。
杨善德一死,卢永祥顺势升任浙江督军,留下自己手下的嫡系大将何丰林接任淞沪护军使。何丰林把司令部从高昌庙搬到了龙华镇,和淞沪警察厅、水警营、缉私营挨得很近。张啸林了解到,警察厅有个主任秘书刘春圃,以及缉私营统领(营长)俞叶封都是出自浙江武备学堂,和自己是校友。
已过40的张啸林非常不惑,他清楚这两个校友通过张载阳不难结识,关键还是何丰林。而要结交何丰林,最好是通过卢永祥,这就还是得靠张载阳。好在张载阳是浙江军方实力派人物,卢永祥新官上任,不能不给他面子。
作为把兄弟,而且还有救命之恩,张啸林自信张载阳不会不对自己伸出援手。果然,通过张载阳的积极引荐疏通,张啸林以一介平民的身份,成功打入了浙江军政界,混得如鱼得水,在何丰林面前都能说得上一两句话,跟俞叶封更成为不分彼此的至交,两人后来干脆结为了儿女亲家。
张啸林特别清楚的知道,跟这群贵人朋友的友谊若想维护乃至进一步发展,必须找到一件大家都感兴趣且利益相关的事情一起去做。那当然就是烟土生意,这想都不用想。他能感觉到黄金荣对自己成见很深,便找到杜月笙商量大事。
以张啸林和杜月笙的交情,说话完全不需要兜圈子,张啸林开门见山:“我知道你和师父最近不太顺。”这时的张啸林和杜月笙,还都管黄金荣叫师父。
“是的,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杜月笙同样实话实说。
“妈的个X的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天地良心,这肯定不是张啸林的原话,但大概意思应该错不了,“依我看,当务之急是打通军方和华界官府的关系,否则烟土进不了法租界,师父的势力就发挥不了作用。”张啸林心中有数,胸有成竹。
“话是这么说,可是没有门路啊!”杜月笙开出口来,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叹息。
“我有。”张啸林掷地有声。见杜月笙半信半疑的看着他,便得意的把这段日子和何丰林、俞叶封等权贵的交往简单的说了说,最后加了句,“如果需要,就是卢永祥那里,也是好说话的。”
杜月笙始而惊讶,继而惊喜,拉着张啸林就去找黄金荣。黄金荣把事情搞明白之后,不禁大喜过望,当即决定让杜、张入股三鑫公司,齐心协力,把失去的夺回来。这两位本来就没多少钱,花钱又一向大手大脚,哪里能有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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