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1 月底,我从音乐人朋友 “小白” 白天客口中知道,他加入了音乐人李星宇发起的 “寻声大航海” 项目,接下来会跟另外几位音乐人和中科院教授一起,驾一艘帆船,从广西北海涠洲岛出发,边航海边录制鲸鱼的声音。
在出发前,我对这件事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找的是鲸鱼?为什么要用录制鲸鱼的声音的方式?做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
结束后,我一如往常地整理采访、随笔等素材,以为这篇稿子顶多两个月就能出,谁知刷新了我的最长拖稿时间,只因为所有的素材都指向一个问题:
我们到底要如何面对 “无意义” ?
前往涠洲岛追布氏鲸
涠洲岛 海域是我国境内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鲸类的稳定栖息地和捕食场所。 近年 “出海观鲸” 也成为涠洲岛旅游的热点项目。 在岛上的各个码头,都是停满的渔船和快艇,时不时接一波前来观鲸的好奇游客。
从上海到涠洲岛,下飞机后坐出租车到码头,转乘渡轮上岛。岛上的公共交通有限,游客一般选择观光车。出海人靠天吃饭,时间观念十分重要。我赶在大部队出海前一刻钟到达,死线压得刚刚好,但显然已经不够时间吃晕船药。
到达后,我终于遇见这次“寻声大航海”项目的发起人——李星宇。说起李星宇,人们可能更熟知他的音乐项目 “鲸鱼马戏团” 和艺术项目 “ 52Hz 声音馆” ,或许还有他早期跟小老虎还有雷磊一起组过的乐队 “嘿!!!” 。见面第一句话,熟悉的京腔伴随温润稍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哟,你到啦!大伙儿已经在船上啦。”
李星宇
上船后,我又见到了从鼓手成为水手的小白。小白是乐队 “解离的真实” 和 “也朋” 的鼓手,也是 “鸭听天” 的贝斯手。
“小白”白天客
船上还有来自 “与非门” 乐队的贝斯手 “左手” ,也是这次 “寻声大航海” 项目的纪录片导演。因为是广东老乡,我有点自来熟地问他:“感觉怎么样这几天?”左手说:“很想死啊。”作为导演,在船上晃的时间都得盯着摄像机上小小的取景框,光想想都觉得晕。
“左手”
世界是个草台班子,帆船上的世界也不例外。一群性格各异的音乐人,一开始一行人想着合伙买艘船,但后来账一算,启动资金只够租一艘。上船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一件没少发生:发烧、晕船、晕船吐到自己/别人身上、几十斤重的锚在回航最后一天还被偷了......
除了一群搞音乐的,还有两名专业船员:大副阿 Kent 是澳门人,乘着帆船几乎已经环游了整个地球,还去过百慕大金三角;船长 “阿吉仔” 赵喆是帆船圈有名的船长,平时教有钱人开船居多,这是第一次遇上整船的文艺青年,有做乐手的冲动但似乎并没有被船上的音乐人们采纳。
还有三位来自学术界,从事海洋生物研究的科学顾问,陈默、杨依宁和张瑶瑶。
大副阿 Kent
船长 “阿吉仔” 赵喆
科学顾问陈默(右三)、杨依宁(右一)和张瑶瑶(右二)
人有了,那要带这些人做什么呢? “寻声大航海” 的项目介绍上是这么说的:一个关于人与自然,沿海文化以及海洋生态的综合性声音艺术项目,通过录制水下的鲸类及其他海洋生物的声音引发人们对于海洋的兴趣及关注。
寻鲸结束回航。快到岸前,我走出船舱,除了已渐暗的天色,只能看见仪表上的光和远处的万家灯火
而船上除了我以外的大家,在看不到头的海面和时间里,全神贯注在 “找鲸鱼” 上。船长和水手时刻留意海面上海鸥和鱼群的行动动向,以判断鲸鱼会出现的具体方位;李星宇则提前架好设备,把收声仪器提前放到海面下,通过收到的声波方向和频率,判断和筛选出 “疑似” 布氏鲸的声音。“筛选” 是取得成果的关键,然而也是“寻声大航海”项目的难点,因为涠洲岛的布氏鲸的来历和去向仍然未知,而科学层面上,鲸鱼的声音信号十分复杂,目前布氏鲸的声音信号依然未知。关于这个未知,整个互联网上只有一段 19 秒的声音资料。
我玩潜水和冲浪多年,对海底深处的未知我也有自己的浪漫滤镜。我当然不觉得李星宇和船上的大家都太闲了或者太疯了,只是多少有点不解,付出了大量的资金和精力,或许还有巨大的期待,但很有可能到头来什么都录不了,或者录了却得不到学界承认。这般不确定之下,到底每个人都是以一种什么心情上船的呢?
于是我问左手:“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
“说是听鲸鱼的声音,但说到底,其实是要听身边的人的声音。”左手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似乎打开了一个切口。
关于 “寻声大航海” 的想法,七年前就已经在李星宇的心里酝酿: “一个挺漫长的过程,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到底做这个事情的意义和目标是什么。在无数次的自问和推翻后,我发现反反复复都会回到一个点,就是这是一次体验。所有的事情最后都会回到‘体验’这个点上。”
“每个人的自我都是很矛盾的存在,有时候我会把自己放得很大,但是同时又在不断地去消解这种自我,希望自己变得很小。如果把这个世界尺度放至整个宇宙里面,人的自我只是一个非常渺小的存在。但是我的内心又非常明白如果要做成这件事情,必须要有非常强大的自信心和笃定的东西。所以‘自我’才是这几年让我反复去焦虑的一个东西。但‘吹过的牛逼,一定要去实现’,所以只要我确定这事我绝对能做成,我就一定会去做。只有行动过后,体验才能开始,才能有答案。”
李星宇所认为的体验感,是需要抛弃一切预设和目标的。他说:“所有过程最后的核心就是体验感,这种体验感是综合性的,它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体验,而是船上我们所有人的体验,是整体的化学反应。”
帆船是个团体极限运动,茫茫大海随时有紧急状况发生,需要船员有上下一条心的自觉性
从涠洲岛回航的前一天,有一个 “沙漏五分钟” 的分享环节,大家坐下来,各自无保留地说出心里所有感受。在十多个五分钟里,我似乎看见了船上每个人身体里那个 “自我” 。
声音工程师兼音乐学院教师李马科是小白口中助他圆水手梦的 “贵人” ,也是近十年来与李星宇一同出入沙漠和热带雨林进行全球声音素材采集的“好同伴”。跟其他人一比,李马科更像个 “书生” ,看起来不太像个能拉锚掌舵的。听说他平时在船上,不晕船的时候就专心给大伙做饭。
“星宇跟我说这是一个‘人与时间对抗,时间与哲学对抗’的行为。出海前我身边有许多疑问,甚至质问的声音,那些声音告诉我这件事无意义。迫于成年人之间对话的体面,我也曾试图装作这件事情其实是有意义的,去说服父母、领导和学生。这似乎变成了一个普世的讨论方式,就是所有人都要讨论所有事情的意义。”
李马科
李马科接着说,“但现在我希望自己未来能有更多勇气和能力去跟别人说,这事情本身就没意义。我为我能做一件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感到开心,感到平和,也感到自洽。我们这几个人抱着有意义的想法来做这件事情,对我们自身能有一个答案和解释,才是最宝贵的,也是最难以言说的。这些‘没意义’的事,会让现在的我们更快乐。”李马科在 “沙漏五分钟” 上的分享,提出了无意义,也真诚地回答了无意义。
践行 “无意义” 的背后是一种强大的信念感。我问李星宇:“那个让大家决定跟你上船的信念是什么?”
李星宇说:“我们这些人看待这件事,是有一种理想主义在里面的。可能明知道一些事情很难发生,或者它不是那么遵从这个世界的逻辑和理性,但是大家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意愿去做这件事情,奋不顾身,也不计后果。理想主义是我觉得现在这个时代特别珍贵的东西,大家臭味相投,然后一起出发。”
在 “寻声大航海” 这个项目里,鲸的声音也许只是个远方的意象,甚至可以说它是根本不存在的。它跟《海贼王》里的大宝藏一样,船上的人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甚至对它的存在也存疑。但关于它的传说迄今无数,让人带着疑问和勇气上路。
我站在涠洲岛的岸边,看着这艘装满文艺青年对大自然和人性浪漫想象的帆船,心想可能这是一艘真的 “梅利号” 。
90 年代的时候,美国弗罗里达州曾经搁浅过一只小的布氏鲸,保护组织把它养在一个 20 米左右的游泳池里,每天去监测它的声音,用当时的磁带把声音录下来。李星宇说,这次他们录到的信号跟 30 年前录到的其中一个信号是一模一样的。
被问到在目前的航行经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李星宇说:“全都印象深刻,全都胡逼。但最忘不了的是有次在海中央停船的时候,一头成年布氏鲸绕着我们的船,游了 30、40 分钟,就是不走。它的背上有一条特别明显的伤疤,我们觉得很有可能是人类所为。当时我们第一时间想录下它的声音,但发现它什么也没说。船长往海里跳,想跟它游泳,跳下海那一刻它就消失了。“那一瞬间来自这条受伤布氏鲸的伤痛是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悲伤又美丽,在它身上看到的人类野心和自惭形秽,那一刻是能被感受到的。”
在海上的好些时间,李星宇的心理状态并没有很好,那头受伤布氏鲸的出现,他说 “那一刻觉得自己被它拥抱了” 。即便它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但它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痛苦是可以被阅读和触碰的。在他眼里,宇宙中的每个生命每样生物都以一种微妙的联系连接着。在某些时刻,会在某个超自然的情景或者形式,把这个联系的两端拽进某种神秘的情感里。
我问:如果当时那条布氏鲸会说话,你觉得它是向你控诉它的伤疤,还是它在跟船上的大家示好,说 “我愿意信任你们” ?
李星宇说:“我觉得都不是,我觉得它在对我说‘我感受到你了’。可能不止我,它也感受到了船上的其他人。船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带着这三四年经历的一些东西上船,有些超自然的东西我也说不清,可能我们的船就有一种能量在里面,才有那次超越物种的相互感知的发生。那一刻,我们感受到它的痛苦同时,它也感受到了我们我们这些人所经历的那些东西。”
于是我想起了左手在刚见面时所说的“说到底其实是要听身边的人的声音”。在 “沙漏五分钟” ,他袒露了自己这四年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四年前关闭公司后,平常除了偶尔演个出,见见李马科和李星宇几个好友,极少出门。小白也在好几年前便进入一种“脱离社会”的状态,以前生活在巴厘岛天天冲浪,在义乌天天攀岩,除了生活基本开销就基本不消费,夏天也几乎不开空调,用他的话说就是“这是一种用来对抗虚无的方法”。这几年大环境对个体造成的从内在状态到生活方式所产生的改变,压缩在了这艘帆船的每个人身上。
回到“寻声大航海”项目的发起初衷,李星宇说:“这看似一个自然向的项目,但我从一开始就很确定,这个项目是关于人自身的。我们录鲸鱼的声音,看见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去感知其他物种的生命,归根结底,其实是想要思考我们为什么是人,去思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去理解另一个人在想什么。在眼前的各种矛盾和与极端的对抗下,我们作为人的那种意识思考是很珍贵的。”
作为主心骨,我想李星宇一定看见了船上每个人生命的张力。在船上维修一根断掉的桅杆,跟修复七零八落的生活,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们这些人,不管谁生病和或者有困难,其他人都能够去接住他的,而这中间需要人与人之间的真诚沟通。”
我接着问:大家是怎么做到如此信任彼此的?
李星宇说:信任是一种直觉。
继续启航,继续 “无意义”
涠洲岛只是 “寻声大航海” 的第一部分,接下来,李星宇和同伴还会到东南亚、地中海等地寻鲸,或许北极才会是他们的终点。而航行过程中所记录下的鲸鱼声音和画面,会通过创作,以音乐专辑、声音展览和纪录片等形式呈现,让更多人成为旅程见证者,去通过想象,去获得勇敢和爱,去真诚地拥抱彼此。
此项目第一个作品——《大海的乐章VOL.1 我听到海的心跳》也将于近日发布。专辑采用杜比全景声技术制作,不再有立体声音乐逻辑中传统的主次听觉关系,如同现代游戏中的开放世界设计,构建一个无比接近真实的听觉宇宙,让每一个人在其中自由探索,寻找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声音叙事。
采访后,我觉得这其实不太像《海贼王》,倒是像《宇宙探索编辑部》,找鲸鱼就像电影里唐志军找外星人。想起电影里一句我很喜欢的台词:原来,我们每个人即是存在的谜题,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
那,无意义是不是就是意义的答案呢?我依然没想明白。
//作者:肥牛
//摄影:李佩怡
//排版:Id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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