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证据是没有立场的,我们最尊重的是事实。
专访“华人神探”李昌钰是在上海新天地一家酒店顶楼花园中。虽然已经86岁,但李昌钰身体很硬朗、握手时劲道很足、每天睡4个小时,他笑称这是因为“从小练武”。专访之前,他中午还边吃简餐,边与天南海北的朋友在线上讨论工作。
肯尼迪遇刺案、尼克松“水门事件”、克林顿桃色事件、辛普森杀妻案……这位美籍华人曾参与侦办了众多大案。但李昌钰更愿意定义自己是位科学家——1975年获得纽约大学生物化学专业博士,之后在纽黑文大学任教,再之后成为美国首位州华裔刑事鉴识所主任和州警政厅厅长,打破了200多年来华人在美国职场“玻璃天花板”。
“我在全世界演讲时都说,我是中国江苏南通如皋人,我以华人身份感到骄傲。”他之前在参加由上海市侨联与解放日报社共同举办的“侨界会客厅”活动时说。即便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他依然能讲流利的中文、上海话及如皋话。
“我做警政厅长的时候,规定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给媒体。现在退休了,也不接案件了,我觉得应该多和年轻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他很认真地说:“希望大家不要犯我犯过的错误,能够比走得我顺利,比我对社会的贡献更大。”
采访结束前,李昌钰送给记者他签名的明信片作留念,并半玩笑地说,“你网上查一下,我的签名在美国网站可以卖124美元”。
案子没有大小,都要用事实说话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在你50年的探案生涯中,侦办了近8000件案件, 平均2.3天一件,怎么做到?
李昌钰:这是我们团队功劳。美国每35分钟就有一件凶杀案,每5秒钟就有一起盗窃案,这还只是被我们看到的案件。在美国一些城市,5000 美元以下的盗窃案件不立案,因为太多了。所以,真正的发案率肯定远比我们知道的多很多。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有的案子悄无声息,但有的案子是万众瞩目,比如辛普森杀妻案。
李昌钰:辛普森案为什么这么出名,第一因为O·J·辛普森有钱有名;第二他是黑人;第三被害者是个白人。这个案子背后就有了种族因素,一开始(社会大众)就预设了立场——80%以上的黑人认为辛普森没有罪,80%以上的白人认为他有罪。
但证据是没有立场的,我们最尊重的是事实。我们在现场用科学的方法发现了第二种脚印;我们还发现,警方在现场提取的辛普森血液中有防腐剂,但人的血液中怎么会有?这根本无法向社会交代。后来这个案件成了世纪审判,影响了美国当代现场侦查和鉴识科学的发展。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今年4月辛普森去世,真相也被埋进坟墓。很多人依然相信辛普森是凶手。你觉得这个案件中,正义是否得到伸张?
李昌钰:还是那句话,证据是没有立场的,我们要尊重事实,尊重法律程序,如果我发现的证据不利于辛普森,也一样会公之于世。美国的有钱人能请到很好的辩护团队,没钱人有政府配的免费辩护人,但中产阶级有很大麻烦——律师费很贵,专家团队也找不到,这算正义吗?什么是真正的正义,很难说。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你曾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独居老太太被谋杀的案件,为什么觉得这样案子很重要?
李昌钰:名人的案件之所以引发轰动,只是因为他们有钱、有名,但这些案件并不能代表美国每天发生的案件。独居老太太案件里,我们做到了替不能讲话的人讲话,为无辜的被害人还原了真相。还有一次,诈骗集团让一位老人失去了养老金。我们好好研究破案,避免更多人被骗。这些比一些明星名人的“大案子”重要很多。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你破案时有套“桌角理论”,说破案必须要有四个不可缺少的条件:现场、人证、物证和运气。为什么会强调运气?
李昌钰:(大笑)人跟人的相逢就是运气,要讲缘分。破案也是要“正好”,“正好”我们找到了这个线索,“正好”摄像头拍到了那个人的脸,“正好”我们能用科技认出这个人。很多时候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冥冥当中有什么在协助我们,但这不能强求。
我不是神探,我是科学家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怎么看待别人称你当代福尔摩斯、神探、狄仁杰?
李昌钰:很谢谢他们对我的称呼。但我不是神探,只是个科学家,希望用科学的方法协助破案。我小时候喜欢看福尔摩斯,长大了才发现这是个虚构的故事。小说可以用文学的方法来描写一个英雄,但实际并非如此。破案不是靠一个人力量,一定要靠好的团队还要结合科技,以及社会大众提供的线索才行。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你说过,破案的逻辑很重要。
李昌钰:福尔摩斯用的逻辑是“deductive logic(演绎推理)”,一般性原则出发得出特殊性结论。过去刑警破案用的是“inductive logic(归纳推理)”,从特殊性事实出发得出一般性规律,靠的是一种直觉。而我们用的方法是 “associated logic(关联逻辑)”,综合多种逻辑去重建案件。我们要面对现实,让证据说话,不能像小说一样随便描述,只凭空想。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从上世纪70年代到现在,刑侦专业技术有哪些变与不变?
李昌钰:技术进步非常快。比如,现在的指纹鉴定已经自动化了,能够用AI去比对,不像我们过去只能通过人工鉴别。现在到处是摄像头,警方去现场第一步就是调取视频资料,电脑里的信息变成了数据,这在以前是都没有的。
恒久不变的则是逻辑。简单说,不一定现场找到某个人的DNA,这个人就绝对有罪。再比如,一个人被枪打到会流血,但一个人在流血不一定是被枪打到的。研究破案还是最讲究逻辑。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在你看来,东西方在鉴识科学领域有什么不同?
李昌钰:过去海外认为法医学发源于英国,但现在文献多承认南宋法医学家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是世界最早的法医学著作。当然,这个书有些内容跟现代科技相距很大,比如亲子鉴定与滴血认亲,与现在血型鉴别区别很大。
这些年我在中国授课交流,发现中国的鉴识科学进步很快,已经和国际接轨了,有的地方甚至超过了世界标准。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你曾说过,看到过太多种死法。这对你生活产生什么影响?
李昌钰:很多老刑警干了很多年,还是受不了血腥。我最开始也会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我明白自己责任就是从血腥里找证据,不能被血腥所影响。
血腥的可怕远远不及人性的恶,有时真相出来,所有人都会哗然。我看过太多不幸的事情,经历过很多次案情反转,认识了人性的多面性。因此,我也许真的看破人生了,对金钱、地位都不很重视,会看得更开一点。
学会外国人做事的精神,保持中国人做人的原则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华人身份对你意味着什么?
李昌钰:我在美国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学会了外国人做事的精神,保持了中国人做人的原则。这些年别人要我题字,我会写“至诚信义”——答应别人的的事就一定要做好。答应当康涅狄格州刑事鉴识所主任,我就要主持公正;答应当康涅狄格州警政厅长,不管外界给予多大压力,我也要当好。久而久之,周边的人才会相信你、尊重你。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华人在美国当上刑事鉴识所主任以及州警政厅厅长,有多难?
李昌钰:过去从事鉴识科学的都是美国白人,多为男性。在我之前,没有一名美国华裔甚至亚裔担任过州级刑事鉴识所主任。这个岗位的薪水只有我当大学教授时的三分之一,但我妈妈鼓励我去做,希望我打破“玻璃天窗(Glass Ceiling)”。我1979年上任时,刑事鉴识所不到20个警员,我离开前发展到有200多位科学家。
当康州警政厅厅长也是这样。妈妈问我:“美国建国200多年,有几个中国人(华人)当过警政厅长?”我说:“没有。”她又问我:“有几个有色人种当过警政厅长?”我说:“也没有。”于是她鼓励我打开格局。
1998年我当警政厅长的薪水,又比当刑事鉴识所主任时更低。
就有当地报纸发问:“州长怎么让中国人(华人)当警政厅长?”一个月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以前的警政厅厅长会带人在马路上巡逻,亲自抓开车超速。我给警队带来新改变,把电脑系统装入巡逻车内,提出空中地面联合巡逻,给警队带来更多科技含量。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听出来,母亲对你的一生影响很大。
李昌钰:她是非常典型的中国传统妇女。她教会我很多,其中一句话我最记得最深——人的一生有高有低,高时候绝对不要骄傲;低的时候绝对不要气馁。每天扎扎实实走一步,一年下来就会有很多成就。
妈妈常常说,人不能穷在志气上,衣服可以破破烂烂,但要干干净净。做人也要干干净净,做事一定尽我们的力量。我一直记到现在。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在美国华人华侨如何发挥好自己的作用?
李昌钰:一些美国华人华侨朋友不鼓励他们的孩子念中文,我要求我的两个小孩必须学中文。语言沟通的背后是文化传承,我希望他们不要忘了自己中国人的血统。
与此同时,我一直呼吁华人华侨一定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不能只在华人社区生活。至于融入主流社会,第一语言要好,能够和当地人辩论;第二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以及要遵守当地习俗。比如,同样是宴前演讲,华人会吵吵闹闹,不听台上演讲,但当地人会规规矩矩坐着,听完再聊天喝酒;第三华人华侨一定要团结,孙中山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人是一盘散沙”,我希望能减少这情况,不要斗来斗去。这几十年来,我也在尽我的能力去团结美国华人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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