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青城山虚度时光的。”这位来自北方的武者告诉我,他的话是我目前听过的最另类的回答,而他与青城山结缘的方式也堪称奇葩。

一.来自墓地的照片

与王辉再次见面的时候,他朋友圈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张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的人像照,画面中一位头戴黑线帽、身着玄色对襟汉装的男子微偻着坐在苔痕斑驳的石桌旁,右手端着一个青瓷茶杯,须髯浓密的古铜色脸上略带风霜,他蹙额低眉,凝视着茶杯若有所思,在他左手边还倚着一支竹杖,身后是背景虚化的青石栏杆和灰白色山林。很明显照片中的主人公就是王辉本人,但与现在我面前这个从容潇洒、甚至穿着打扮有些时尚的他相比,风格差别很大,而他对照片题名的“再见”两字也耐人寻味,问其由来,没想到因此激发了我对他的进一步了解。

王辉告诉我,这张照片是以前在青城山时一位游客为他拍摄,而故事的发生地点是在一个墓地。

“几年前,我从武当山第一次来到青城山,当时我还是一个长发及腰、胡缕褴衫、穿着草鞋的道人形象,但是我在青城山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进山后,我看到里面古木参天、楠木茵茵,青城山的幽啊和美啊使我在山里走着走着就夜不归宿,直到路都看不清楚了。”王辉坐在椅子上向我娓娓道来。

青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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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

“当我走到一个叫“云巢”的地方时,看到附近有一盏可能是值班的灯火,那里有一个小房子,夜晚的青城山很大,我觉得我要走丢了,便找小房子里的人说我想找个地方住一宿,然后他就领我到了天师洞,那个时候天师洞已经闭门了,一位道长给我开了门,并给我安排了房间,很巧这个房间就在张天师手植的千年银杏旁边,那个地方很美。”王辉回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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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跟照片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知道照片里的故事。

“我在天师洞住了几天,期间我向观里的道长们打听青城山的古圣先贤,因为青城山在我心目中是道教仙山、圣山,历史上那些先贤们也都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停留于此,形成了这样历史悠久的仙道文化。我很仰慕他们,哪怕他们已经不在世上了,去他们墓前祭拜一下也行。于是,道长们告诉了我两位道人的墓,一位是彭椿仙大师,一位是傅圆天大师。”王辉很健谈,说话也不紧不慢、温言轻语的。

“所以,照片就是在其中一位大师的墓地拍的?”

“是的,我离开天师洞,先去了彭椿仙大师的墓,它在祖师殿,我在墓前上了香,并扫了墓,最后找到了傅圆天大师的墓地。”

停了两秒,他接着回忆:“走到傅大师的墓地时天已经黑了,那个地方是他之前创建的青城道家茶厂,也是今天的全真观,大师的墓地修建得古朴自然,墓碑两侧的华表、石狮和墓前的栏杆都很中式,像园林一样美,而且那晚明月高挂,从墓地还能看到山中的月城湖,真的是天上人间,那是一种让人不知道是墓地的感觉,我便在此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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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墓地停留,你不害怕吗?”我问他。

“因为来之前就了解了大师在世时恢复青城山道观、创办道家茶厂和饮料厂、带领全山道人耕读自养的事迹,也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深受后世敬仰的前辈,所以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让人倍感亲切。于是我打扫墓地,之后每天就在那里行拳、练功”。

“每天在墓地行拳练功?那你住在哪里呢?”我很好奇。

“哦,那个时候可没地儿住,就住在墓地。”

“住在墓地?”我很惊讶。

“是的,因为我包里背着帐篷,就扎帐而歇,我一向是喜欢哪儿就停在哪儿。”我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聊起,他曾经一个人去徒步终南山,走到某个无人的山深处,因为很喜欢便就地扎帐篷住了几天。

“那你住在墓地吃饭怎么解决呢?”

“因为我去的时候刚好是清明节前后,有很多人来墓地祭拜,他们在墓前放了很多供果之类吃的喝的,我就吃点供果,并且在大师墓地周围还有其他道人的坟墓。”王辉很平静的回答。

“那你在墓地住了多久?”我觉得不可思议。

“一周左右,我被那些前来祭拜的道长们慢慢发现,他们都很奇怪,怎么墓地还有一个武者,在那儿守着大师墓练功打拳,他们见我每天打扫墓地,也就没有人驱赶我,后来全真观的当家来看我,说让我去全真观住,于是这样的缘分使我在青城山暂时安顿下来。”

青城山中的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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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中的道观

“所以,照片也就是在傅圆天大师墓地拍的?”

“是的。”

他说是一位跟着道长一起去看他的游客所拍摄,可能那个游客也是觉得在墓地发现有这么个人觉得稀奇吧。

二.到底是什么人

大多数认识王辉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武侠之人”,毕竟他浓眉黑髯、身形矫健的形象确实符合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人设,加上本就是习武之人,当他展示他自创的“龙骨云拳”时,那泰然飘逸又刚柔并济的招式活脱脱一个武林高手,尤其是能在坟园墓地扎帐露营、吃亡人供品充饥这种只在小说里才会见到的事,竟然在他身上真实演绎,也不得不令人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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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接触他之前,我甚至想象他是否很像青城山著名隐士杜光庭写的小说《虬髯客传》里的那个虬髯客。

事实上,王辉“武”而不“莽”,因为他总是一副气沉丹田、从容不迫的样子,待人也是礼貌温和,并且谈吐文雅,这与他粗犷的外表形成巨大的反差。

在谈论武术的时候,他并不讨论江湖恩怨打打杀杀。他说:“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武术,是能保护自己带来安全感的一种力量搏击的层面,但是‘武非武’,武术背后的‘武魂’,并不是刀枪棍棒的套路和胜人的技术,而是上升到了灵魂的高度,这是一种敏锐的、正气的、正义的精神,通过这种精神再去练功的时候,那种正气的武术它是降龙伏虎的,也是降妖伏魔的。”

他喜欢谈论生命哲学,并时常发出灵魂的拷问:“我们来人间一回,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前世是什么?我死了之后去哪里?”、“世上最好的生活是什么?”

他也喜欢探索自然,当走进山林,看到一棵大树、一株植物、一朵小花一朵蘑菇甚至是一块石头他都觉得稀奇,能研究半天并用手机拍下来。他说因为自己是北方人,觉得南方花花草草的世界与北方迥然不同,所以让他如此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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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次王辉突然对我说:“我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因为我能看到一些细微的美,我一直在捕捉意境的东西。”

“艺术家?”我有些意外。

“是的,我的微信朋友圈分享的图片都是我自己的生活,没有一张是网上的。”他说。

确实,他的朋友圈都是他的手机摄影照片,内容几乎全是花鸟古迹和山川草木,而那些照片的深沉滤镜使场景看起来很唯美,所以我无话可说,如果“艺术家”这个名称没有一个定义标准的话,那么人人都算得上是自己生活中的艺术家。

王辉的摄影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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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的摄影照片

“你觉得自己到底是武侠之人还是艺术家呢?或者两者都是?”我问他。

“武者皆因有情而不冷血,艺者皆因有美方有所传,人不能无情无艺,否则再厉害都失去了人间的美好。”

最后他干脆来了一句:“其实我啥都是,也啥都不是。”

三.隐藏在帽子下的秘密

王辉在道观待了一段时间便离开了,他觉得道观的生活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样子,或者说在道观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于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金鞭岩,一直居住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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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道观后他剪掉了长发,也换上了现代人着装,他说一位道长曾告诉他,修行不拘泥于何种装扮,束发长袍并不代表就是有道之人,他认为很有道理,所以现在穿衣随性,但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始终戴着帽子,无论何时何地,并且帽子款式各异。

当戴着冷帽穿着太极服跟人推手的时候,他是一个武者;当戴着斗笠一身黑衣走在山间小道上时,他像一个侠客;当戴着束发帽穿着马褂用竹枝作画的时候,他像搞艺术的,当戴着渔夫帽套件夹克在山里用手机拍花草时,他又像一个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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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不同的帽子使他在各种形象间切换自如,甚至让人误以为他戴那些帽子是为了凹造型。

但终于有一次,在金鞭岩下的一家农家乐里,他当着我的面摘下了帽子,从而揭开了隐藏在帽子下的秘密。

王辉是辽宁满族人,爷爷和父亲都是习武之人,他自幼受父亲的熏陶和训练打下了武术基础,12岁时父亲将他送入少林寺正式学习,后又进了武当山,终于因武艺出众而被保送了北京体育学院,那应该是90年代末。毕业后王辉进了事业单位,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途中,他独自与6个歹徒搏斗时被歹徒用敲碎的啤酒瓶砸伤了脑袋,致使头顶永远留下伤疤。

当摘下帽子那一刻,他头顶那片凹凸扭曲的疤痕让人触目惊心,王辉对此并不掩饰,在对我讲述的时候也很平静,他说这条伤疤就像风湿性关节炎一样受天气变化影响会发痒,但对大脑无碍。

伤好后,王辉被立了三等功并转了正,按理说好好工作前途无量,但他却因为某些原因辞职在北京干起了室内设计,由于做的是高端产品,所以在接触了一些品位高雅的中式传统家具和装饰时也接触了传统美学,等到经济充裕后,加上父亲得癌症离世的打击,使他明白再多的金钱在疾病面前也挽救不了生命,于是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开始追求道家养生,开始行走在自然山水间。

王辉说,他去过终南山、武当山、罗浮山,最后才来到的青城山。

金鞭岩下的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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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鞭岩下的民居

“你来青城山居住,是像其他人一样隐居修行么?”在金鞭岩下的一个院子里,我也向他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修行对人的要求太高了,我是来青城山‘虚度时光’的。”他靠坐在椅子上,仰头思索了片刻才回答。

“为什么这样说?”他的答案总是出人意料。

“因为这种没有计划的、不去定格方向的生活恰巧第一次给了我逍遥和自由感,那种宝贵的感觉可能就是你听到的一声鸟鸣、或者雨水滴答声、或者是刚才坐在椅子上困了就打个盹,但却迷失在旁边那棵桂花树飘来的花香里,就是世间与你没有关系,你睁开眼睛才觉得回到了人间,这个过程就是心很安静,而这种虚度时光,我认为是奢侈品,我现在就沉浸在这样的时光里。”他说话很文艺,像作诗一样。

“嗯...你这与其说是在虚度时光,不如说是在享受生活。”

“确切的说是在体验山居生活,换一种生活方式。”

“那为什么选择青城山呢?”

“因为我觉得青城它有我向往的那种野趣,又有千年文化,同时又有我探索的属性。所以我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一下。而我也迷恋这里的雨、雾、云,从美学的角度,不管是我练武也好,画画也好,书法也好,这里的动物和植物都是我的老师,我一直在完成山居自然为师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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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又补充道:“因为在这个年纪我已经不需要再去寻找人的老师了,而是寻找灵魂的老师,而这种老师可能就是类似傅圆天大师这样的‘阴师’,就是过去的人,他们是怎么完成这座山的修行,然后带动这座山,然后知一山而知天下山。”

“那你会在青城山停留多久呢?”

“在与这座山产生链接的时候,不断地看到历史,然后把我带到百年前、千年前,我想了解我的前身是什么?我想知道我死后会去哪里?我可能在探索这座山的过程中就会找到答案,可能明白了就会回到红尘中去。”

“回到红尘之后你会做什么?”

“即使回到红尘中,依然坚持山里的生活方式,才能让自己平衡,因为我有父母、亲人、朋友,那么我需要半日去很正常的接纳处理,但我一定有半日是自己的,止语、住思、练拳,或者探索自然,就像当下现在,没有电话骚扰,或者打扰我也不听、不接,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我把它定格为我的‘半日尘修’。”

“这样说的话青城山更像是你人生进修的一个平台。”

“是我的‘后花园’,整个山就是我的‘一个院子’,只要是山下的事、手机里的事都属于红尘。我要放下手机的时候,是进入我的后花园,我去栽花、种草,去看看我去年看到的那朵花今年开了多少,去年我爬上的那棵树今年又长高多少,我在玩耍。”他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中,仿佛已身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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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又戏谑地说:“山水才能接纳我是个孩子,而山下不能,他们会以年龄定格我,以名利定格我,像你一样咄咄不休地逼问我。”

“意思是在山里你才能做回自己?”我尴尬一笑。

“就是我可以回归成动物或植物,像云、像树、或者是个猴子。”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很轻,就像风一样。

我想我不能再问了。

后记

在离开金鞭岩的时候,我跟着王辉一起去了一趟付元天大师的墓地,那里是一片荒僻的坟园,葬着许多青城山羽化的道士,唯独傅大师的坟墓最有规格,正如王辉所说,大师的墓地像一个小小的园林,只是这个季节山林茂密看不到月城湖。

王辉还想为大师打扫墓地,但是天快黑了又没有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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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同样的位置和角度,我也为他拍了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