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日上午,复旦历史系2001会议室,樊树志教授《重写晚明史》五卷本新书发布暨学术座谈会。室内嘉宾云集,窗外和走廊站着来旁听的学生。研讨会上,复旦历史系的邹振环教授描述:当年本科上《中国土地关系史》,总能听到日本学界的最新研究成果而留下一大堆笔记;史地所王振忠教授分享:史地所二楼资料室刚进台湾成文出版社1970年代新出的方志全集,他就能看到樊树志先生雷打不动的查抄卡片的身影。这些回忆让非亲历者心生羡慕。而副校长陈志敏对这位长者的"学术长跑"加了"求新不止""求索不倦""求真不懈"的注脚,中华书局总编辑尹涛提出"两个二十年创三个高峰"——学术大众化、晚明大变局新观点、学术畅销书,无疑都说出了在场所有学者的心里话。
我们的主角声如洪钟,前后发言中带着小幽默小机锋,感染力一如他200万字的新书般,最欣慰的是自己20年前看似大胆的观点——"没有晚明变局哪来晚清变局"得到北大李伯重的呼应。一整个上午倏忽而去,各地学界同仁的描述中,逐渐勾勒出樊树志先生"早了20年和晚了20年"的学术全景图。
研讨会现场,没有位置的学生只能站在窗外
创新:结构史学和叙事史学的结合探索
早了的20年,是指樊树志在2004年在解放日报上已提出"晚明大变局"的观点,研讨会上,他自称是有些"大胆",但如今回看当时充满前瞻。晚了20年,是指笔耕不辍,80岁前后又写就200万字的《重写晚明史》,他对媒体说,"我把退休延后了20年"。每一个20年都很可贵,有些是可遇不可求,但同时拥有"早晚20年",则是一道很微妙的人生数学题了。
*宏阔视野和最新成果
放在全球史视野下即地理大发现下考察晚明,这是学界公认的樊树志先生的学术格局,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的孙卫国教授认为,这符合黄仁宇所说的大历史观要有国际性。马学强指出,在2004年提出"晚明历史大变局"的创新论断并非一蹴而就,这来自樊树志的"通",不仅有历史时段的连通,打通中晚明、明清之际、晚清等,也有中国史和世界史的打通,还有经济史与政治史、社会史、文化史等各专题的打通,大家都知道樊树志最早是做土地经济史的,后攻江南市镇,因缘际会才与晚明深交;创新还来自善于吸收海内外最新研究成果,中山大学历史系刘志伟教授梳理,国外英语学界的剑桥史、日本的岩波讲座日本历史都是全面吸收学界最新成果又体现个人见解的"高级概说书",《重写晚明史》也是融汇了当今国内外学者的学术前沿,比如中外学者对大航海时代全球化贸易的研究成果,再如西学东渐的相关研究。
米寿年88岁的樊树志教授依然声如洪钟
如何吸收最新成果?樊树志的女儿小樊老师告诉记者,退休前父亲就非常注重从国际研讨会上获取最新信息,国内的明清史年会和中国社会史年会,也是他面对面汲取信息的常规渠道。退休后,他就大量跟踪学术杂志,如《历史研究》《明清史评论》等,他还每天上网看新闻,学术动态也是他每天关注的内容之一。
在研讨会上,樊树志略带欣慰地说,20年前"晚明历史大变局"的论断的提出有些大胆,但20年后有人来呼应我的"没有晚明何来晚清"的观点了。北大的李伯重教授研究"16-19世纪中期中国海上贸易",指出19世纪中期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是历史长期发展的结果。而其起点就是16世纪,"自此,大变局从发生、发展的第一阶段,进入全面推进、深入发展的第二阶段。"樊晔亲给记者看了《明清史评论》杂志上李伯重的专稿,该稿是李伯重据2023年12月12日在复旦大学全球史研究院的演讲整理而成。记者随后发微信询问,李伯重教授回复,两人前几日确实有过深入讨论。
李伯重的演讲
*中国史学传统的再表现
求新求通应该是诸多优秀著作应有之义,然而在通俗表达上却并非每位学者能做到。因为善于通俗表达,2015年版的《晚明大变局》畅销不衰,当年销售高达八万册。然而通俗并非没有史家之优长。研讨会上,不少同行敏锐地捕捉到了樊树志学术写作的探索。
陈尚君和刘志伟不约而同提到导师辈的朱东润所著《张居正大传》,这是他们的必读书,因为其中有中国叙事史学的优良传统,在孙卫国看来,这个传统就是在大历史观下,呈现出变局中的人、事、言。
刘志伟指出,结构史学的概括、抽象往往使其忽视叙事的优长,但五卷本中,探索了结构史学与叙事史学的有效结合。第一卷的社会经济文化结构性分析与此后四卷政治史叙事相互配合,"既呈现布罗代尔所谓历史的结构性层面,又呈现浪花的事件层面。是断代史写作体例的重要探索。"至于浪花的事件层面,陈尚君将之描述为大航海下对中国人的影响直接渗入到毛细血管。记者半个月前曾编摘过五万字的"江南市镇"章节,一位绣娘的小时工费用也写得有据可循。
南京大学历史系范金民教授对"浪花的事件层面"更具象化,明神宗从万历十四年到万历四十七年去世长年不上朝,首辅申时行和叶高向竭力劝谏但始终无效,书稿中例举了大量奏疏,罗列了大量群臣的对话。"庙堂不成庙堂,世界不成世界",大臣之急、愤,皇帝的推、拒,跃然纸上。"这些对话非常精彩,拍成影视剧几乎不用加工。"记者找到第三部《朝廷与党争》的第二章第四部分《怠于朝政的朱翊钧》,确实栩栩如生。
范金民指出,这种写法是复兴了"二十四史"中质量最高的《明史》的写法,引用当事人的奏议或说法,然后再做透彻的分析,夹叙夹议,寓人于史。
第三部的关联章节
*世道人心和"同情"立场
而对于万历皇帝的所作所为的评价,或许符合本系鲁西奇教授所言的"同情"态度。樊树志两度出版《万历传》,记者翻阅所指章节,他分析明神宗并非不想而是不能上朝,原因是长年耽于酒色体力不支,但是万历皇帝还是取得三大功绩,二十多年中,他通过批阅奏疏、发布谕旨的方式实现。"他不上朝,不接见大臣,却始终牢牢掌控朝廷的大政方针。"退归林下的申时行听在任的首辅叶高向愤慨吐槽朝政后,惊叹道:自古国家未有如此而能久安长治者!"
对于所赞誉的"心中装着读者",在出身中文系的巴金纪念馆常务副馆长周立民看来,樊树志的书稿直击"世道人心","世道"容易通过历史变革写出,但要刻画人心则不已。写张居正的著作通常侧重其政治变革,但五卷本还关注张居正倒台后众人的看法,是少有的温情笔墨。
启发:晚明悲剧与制度建设的重要
作为同行,本系张海英教授主持下的研讨会17位发言者中不少是明清史和江南市镇领域的研究者。被江晓原形容为有点像文化史写作的五卷本,其切入笔触、详尽史料、最新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自然勾起学者们诸多的感慨。现场不少学者交流了自己的读后感。
五卷本赠书合影
*制度最为重要
上师大古籍所研究员虞云国是宋史研究专家,他反思晚明为何灭亡的原因,"归结为制度"。他分析,张居正改革之初还涉及到吏治,但很快就退缩回去,仅限于经济尤其是田赋税收领域,同时晚明的体制性贪腐愈演愈烈,把张居正改革的经济红利都消耗殆尽,最后加上内忧外患下应对失据,明清易代。对此,陈尚君也颇有同感,当年,朱东润先生经常和他交流为何南宋在金人入侵后还能偏安半壁江山,但明人却不能?朱先生自己的解答是,"皇帝、大臣都烂了,而且南方的读书人也烂了,没人出来主持大局。"陈尚君认为,晚明放在全球化下思考,英伦三岛正是都铎王朝的伊丽莎白时代,大刀阔斧改革通向现代化,但中国并没有。这些问题如今在樊树志先生的书里都能得到解答。
*中华文化没有输
上海交大讲席教授江晓原因为研究明代传教士带来的先进文化而与明朝研究深度交集。阅读五卷本后,启发了他的一个思考触角,通常,都是以西方中心主义视角来思考中西交流,认为西方带来的都是好的现代化,事实上,被入侵国大多是不愿意接受列强带来的现代化的。这里就要看原有的各种文明是否能抵御外来入侵而依然保持自我。从这个角度看,江晓原认为,中华文化并没有输给外来入侵文化,足以可见中华文明的韧性和生命力。
周立民想起了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内有新颖的提法——明末的新文学运动。因此"五四"的先辈们,尤其是文学研究的先辈们,对晚明就特别重视。谈到新文学,并非只从胡适之、陈独秀开始,因此,五卷本对文学研究也很有启发。
研讨会大合影
*徽商王直非倭寇证明
上海师大历史系唐力行教授注意到,五卷本给予徽商王直极大的拨乱方正。尽管樊树志并非第一个为王直翻案者,但是五卷本找到了强有力的论证。倭寇是晚明在沿海存在的一种力量,海禁就是针对倭寇而来。樊树志从传统史书,从日本、韩国的学者和中国学者的论述当中,通过研究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认为海外贸易的领导者和绝大多数的参加者是中国的走私商人,而不是倭寇。这些走私者常常是徽商团体中人,因为当时明廷鼓励告密,告密成功者可获得商船货物,而一旦是徽商这样血缘关系紧密的团体成员就有很大安全性。五卷本是从晚明时海禁制度的废除开始写起。唐力行提到,王直的墓地曾遭到破坏,因为有了樊树志先生的论述而被叫停。
秘诀:不浪费白天一分钟,不占用晚上一分钟
《国史十六讲》《国史概要》的多种外译版
既是一场学术的切磋、向楷模的致敬,也是信息的交流。
商务印书馆国际公司总编辑、编审李静指出樊树志先生其实一直在以一人之力写通史。1998年他出版了《国史概要》,2003年出版了《国史十六讲》,2020年又出版了《图文中国史》。以一人之力写通史,在中国史学上是可圈可点的。记者的书柜里就有一本《国史十六讲》,工作后被翻过数遍。小樊老师告诉记者,《国史十六讲》《图文中国史》都是今年的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重点项目,已被翻成韩文出版。"晚明史越写越厚,但通史越写越薄,这是功力所在。"李静赞扬自己的导师。
2003年,樊树志出版了两卷本40万字的《晚明史》,获得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出版界最高荣誉);2015年出版了《晚明大变局》,一年畅销8万册;2024年出版200万字《重写晚明史》五卷本,五卷本的后四本都是在八十之后写成的。每每被问及如何有如此充沛的精力时,媒体的报道只记录了前半句:工作是最好的养生。小樊老师认真地告诉记者,原话是"白天一分钟也不浪费,晚上一分钟也不利用",夜晚休息好,白天有充沛的精力来写作,这样来保持细水长流,樊树志一般上下午加起来可以写作五小时。
"没有一个字是晚上写出来的。"或许这在很多文字工作者来说,有点天方夜谭。因此,陈尚君祝贺樊树志先生"寿开两百"。
复旦大学党委常委、副校长陈志敏和中华书局总编辑尹涛
华中师大的冯玉荣是樊树志先生的弟子之一了,2002年读博时耳提面命常听到导师说"东林非党论",在她看来导师始终关注着东林人的最前沿研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樊树志先生治学的两个特点:无行政职务加持,不动用国家经费。系主任黄洋赞誉《重写晚明史》五卷本是建系100周年最好的礼物,陈志敏也认为是复旦大学明年建校120周年的重头礼,文科处副处长肖卫民借流行词称之为"毁灭式"创新。
"退而不休"尽管是学者个人的选择,但也是学人们的灯塔。范金民以顾炎武的"老树春深更着花"来形容这样的耄耋创作,用樊树志先生后记的话也许更有感染力:写晚明71年,交织着辉煌、苍凉、悲愤、无奈……应了他在《书城》杂志上集结的网红书名《人世间,几完缺——啊,晚明》,一唱三叹中是历史学者"以史为鉴"的使命感。
作者:李念
文:李念(文汇报高级记者) 图:主办方 编辑:李念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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