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刘鹗这个名字,许多人很陌生的话,那么,知道《老残游记》的人一定不少。我记得,初中语文课本里,就节选过《老残游记》中的大明湖说书。
龙蛇混杂的清朝末年,刘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一个特立独行的悲剧人物。他集作家、学者、音乐家、收藏家和实业家于一身。其行事大胆,常常打擦边球、走钢丝——身处晚清那种几乎无官不腐的黑暗时代,一介平民出身的企业家要想做点事,大抵只能如此。
刘鹗系江苏镇江人,早年曾读书应试,后来愤而扔下四书五经,弃儒从商。他开过烟草店、医院、书局(相当于今天的出版社),后来又习医。一番折腾不见起色,便进了河道总督吴大澂幕中。
胡适评价刘鹗,说他平生做了四件事,第一是河工,即指襄理吴大溦治河。第二是甲骨文——刘鄂的《铁云藏龟》,是史上第一本甲骨文专著。他的亲家罗振玉,则是甲骨文方面与王国维齐名的天花板。
胡适说的刘鹗的第三件事是开矿。这也是他作为民营企业家或者说民族资本家的重要行为之一。
刘鹗一直认为,积贫积弱的大清要想在列强环伺中振兴,必须发展经济,而发展经济又必须兴办实业。但是,中国既缺资金又缺技术,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引进外资及技术。
他在给罗振玉的信中说,“开矿则民得养,而国可富也。国无素蓄,不如任欧人开之,我严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矿路归我。如是,则彼之利在一时,而我之利在百世矣”——相当于让外国人以资金和技术准入,特许经营三十年,尔后收归大清。
放在几十年后,刘鹗的思路非常正常。
可他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社会。把大清的矿山和铁路交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夷人,这不就是汉奸吗?一时间,群情汹汹,不仅刘鹗被查办,就连支持他的山西巡抚也受其牵连而撤职。
及后,刘鹗吃一堑长一智。他在河南开矿时,不再出面,而是由两个与他关系密切的官员,出资组建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再向一家英国公司借款,英国公司就以这种间接方式成为大股东。
水至清则无鱼,作为民营企业家,刘鹗为得到官方——官方是一个模糊概念,更具体的是一个个手握大权的官员——的支持,至少是不反对,没少行贿。
据光绪的老师、户部尚书翁同和记载,有一年,刘鹗进京打点,一次就带了五万两白银。其中,送给翁同和的是数十件名人字画。可惜,翁同和不领情,把这事记在日记里,还骂了刘一番。
刘鹗染指河南矿山,赚了不少银子。他把这些银子投资到上海,开商场,开纺织厂,结果大多亏损。
胡适说的刘鹗的第四件事,是买太仓米赈济灾民。义和团运动后,八国联军进京,老佛爷和光绪带着一批王公贵族西狩,京城被联军占领。兵慌马乱之际,粮食运不进来,百姓面临沦为饿殍的风险。
此时,刘鹗正在京师。他一面组织了一些粮食冒险运进城赈济市民。另一面,他听人说太仓(相当于国家粮食储备库)被俄军占领,俄军以仓库里有老鼠为由,欲将其烧毁。
刘鹗急忙通过他的人脉,找到俄方,将太仓中的粮食买下,然后以平价卖给市民。
可以说,许多市民,尤其是家无隔夜粮的底层市民,如果没有刘鹗,很可能举家饿死。
谁也没想到,这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后来却成为致刘鹗于死地的迎头一击。
南京对岸的浦口,原为江浦县。京浦铁路开工前的1905年,刘鹗敏锐地意识到,一旦铁路开通,此地将成交通枢纽,于是,在此买了一片地。
不想,此举动了别人的奶酪。一个姓陈的江浦人,在京中做过五品官员,现当于现代的司局级干部。级别虽不太高,可他在京师混了多年,背后自然还有大树。
陈某觊觎刘鹗的地,想以原价买走,刘鹗当然不答应。于是,陈某利用他在官场的关系网,四处举报。
举报重点,就是诬告刘鹗当年从俄军手中买太仓米乃是勾结洋人,私售仓粟,是地地道道的汉奸、卖国贼。
刘鹗浑身是口也没法分辩,因为他面对的是蓄意构陷。就这样,他被逮捕后充军迪化(今乌鲁木齐)。次年,在万里之遥的异乡,刘鹗郁郁而终,年仅五十二。
刘鹗一生,当然并非一惯正确——他又不是圣人。其中一些行为不乏可商榷、可摒弃处。但总体来说,三七开大概没问题。然而,这样一个具有前瞻眼光的人才,结局却是放逐而死。
刘鄂除了小说《老残游记》,甲骨文学术《铁云藏龟》外,还撰有水利、数学和中医方面的著作,同时他还精通音律,对古琴尤有研究,收藏上也颇有心得,堪称通才。
在《老残游记》第一回,刘鹗写老残一行在海上遇到大船有难,主动把自身带的向盘和纪限仪取出,请船主使用,不想,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
谁知这一阵嚷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快杀,快杀!”
在“汉奸”和“快杀”的嘶吼声中,老残一行被众人抛进大海。
——幸好,这只是老残的一个可怕的梦而已。
不过,比梦更可怕的是现实。
老残可以从恶梦中惊醒,刘鹗却被无情地抛进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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